亚文猛的转过头,他的心跳飞快的加速,视线聚焦在霍普金斯先生的身上,可是,当他望向霍普金斯时,一切如常——
灰色的大衣,疲惫但此刻带着一丝讶异的脸庞,还有那顶熟悉的圆高礼帽,哪里有什么狰狞的“诡异猴子”?
幻觉?
他紧紧的皱起了眉头,可那一瞬间,他的确是在自己的眼角看见了那么一只极其诡异的生物,那东西啃噬血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他视觉神经的末梢,冰冷而邪恶。
所以说,那是他的幻觉?还是说他真的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联想到早上见到的那个莫名其妙的谜语人占卜师,亚文本能的觉得可能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亚文?”似乎是见亚文还没有出发,霍普金斯有些困惑的看向了他,“怎么了?是还有什么东西忘记了吗?卡廷大学可不近,你得抓紧时间。”
“不…没什么,先生。”亚文吸了口气,使自己镇定了下来,但背后依旧有些发凉。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向霍普金斯问到:“霍普金斯先生,您…您还好吗?您看起来似乎比昨天更疲惫了。”
霍普金斯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亚文会突然关心起他的健康。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凹陷的眼窝,摇了摇头:“我?我很好,只是昨晚没休息好罢了,赶快出发吧,亚文。把采访做好,记住,五点前,我要看到稿子。”
“我知道了,先生。”
见没能从霍普金斯先生那里问出什么,亚文也只好将心中的困惑和疑问压在了心底,如果那“东西”真的是存在的,从其他人的表现来看,那东西显然不是普通人能够看的着的。
或许得通过一些特殊的手段,或者是只有特定的人群才能够看得到那东西。
亚文不在耽搁,他就算是发现了些不对劲的东西,那也不是他现在能够解决的了的。
带着一丝莫名的寒意,亚文拿上自己的帽子离开了报社,橡木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室内廉价油墨的气味,也暂时隔绝了那让他感到不安的“幻觉”。
亚伦城在秋日的阳光下展现着它复杂的面貌,站在街道上,他掏出昨晚在书房找到的那份略显陈旧的亚伦地图,仔细的辨认着方向。
他昨晚就有预感,今天可能会需要一份地图,于是早上出门的时候便带上了它,现在看来他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
郁金香大道位于城西,弥漫着工业区的喧嚣和底层生活的烟火气,而他的目的地——卡廷大学,则坐落在城市的心脏地带,西尔维娅广场的东侧,那里是王国的贵族与有钱的富人们才能够住的起的地方。
亚伦的核心是位于城市正中央的伦德尔宫,那里是阿尔比恩女王陛下的居所和政府中枢,一座融合了古典庄严与蒸汽时代粗犷线条的庞大建筑群。
围绕着它展开的,便是巨大而美丽的西尔维娅广场,广场以开阔的灰白色石板铺就,中心矗立着开国君主西尔维娅一世的巨大骑马铜像,在稀薄的阳光和更稀薄的雾气中显得威严而冰冷。
而广场四周,是这座城市真正的权力与财富象征:阿尔比恩国家银行坚固的巨石外墙闪烁着金属冷光;各大政府机构的办公楼占据着最好的地段;皇家歌剧院那哥特式的尖顶刺破雾霭;还有几家顶级俱乐部,门口停着擦得锃亮,带有家族徽记的私人马车。
因为距离遥远,亚文足足花了快三个小时的时间才堪堪的赶到了西尔维娅广场。
卡廷大学,这所阿尔比恩的著名学府之一,就紧邻着广场的东缘,它的大门由两根雕刻着那位「智慧」之神象征物银蓝之眼的巨型石柱组成,门后是铺着碎石的小径,连接着几栋带着浓郁学院哥特风格的古老建筑。
为了找到社会学系的埃德加·马德里教授,亚文费了些功夫。
这位教授是个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有些学究气但眼神锐利的老先生。
亚文递上霍普金斯的名片和采访提纲,马德里教授扫了一眼提纲,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还是老一套。女王出访、殖民地、社会影响……泛泛而谈。”
他把提纲随手放在堆满书籍和论文的橡木书桌上,“年轻人,你想问点什么?”
亚文心中一动,他路上就在思考着霍普金斯先生交给他的的提纲显得过于呆板与浅显了,那可能是出于时代的限制。
亚文当然以前从没做过记者,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洗礼的他,一路上就有考虑过要不要不按照霍普金斯先生给的提纲来,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进行采访?
马德里教授的话语让他升起了这样的想法,他没有再拘泥于提纲上的那些问题,而是结合自己对这个时代粗浅的理解和前世信息爆炸带来的视角,抛出了几个更尖锐,更切入核心的问题:
“教授,达拉帝国在塔利亚德大陆南部新发现的‘黄金海岸’据传资源极其丰富,远超我们目前在‘铁橡树平原’的收益。您认为女王陛下此行,核心目的是寻求新的利益划分,还是试图用‘铁橡树平原’换取达拉在‘不冻海’捕鲸权上的让步?毕竟,我们的捕鲸船队这些年损失惨重……”
“另外,关于殖民地社会结构。我注意到一个现象,无论是阿尔比恩还是达拉的殖民地,当地土著精英阶层正越来越多地被吸纳进基层管理。这仅仅是为了降低统治成本吗?还是说,这种‘本土化’策略背后,隐藏着更深层、更长远的影响,甚至可能在未来反噬宗主国的统治根基?就像…嗯…就像用本地的木头搭建房屋,看似节省,但木头本身也可能带着虫蛀?”
马德里教授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普通,眼神却透着不寻常洞察力的年轻记者。
接下来的采访,变成了一场真正的思想交锋。
教授引经据典,深入剖析殖民政策背后的经济逻辑,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幽灵,以及可能引发的长期文化冲突。
亚文则努力消化着这些信息,并用自己脑海中那些更“现代”的比喻试图将复杂的概念翻译成更易被《布谷鸟晚报》读者理解的语言。
两人谈得投入,时间飞快流逝。
当亚文带着那位马德里教授的青睐,以及对他如果自己的学生也能像亚文这样睿智而富有洞见的话,他的头发能少掉不少这样的评价,和厚厚一叠的采访笔记,顶着下午三四点钟略显疲态的太阳赶回郁金香大道的《布谷鸟晚报》社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他顾不上休息,立刻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
得益于以前亚文也阅读过许多经济政治方面的书籍,眼界也比较开阔,他将马德里教授深刻的见解,尖锐的批判,以及他自己添加的那些通俗易懂的比喻和背景解释,巧妙地编织在一起。
文风既保持了新闻稿的客观性,又带着一种独特且略带讽刺的幽默感,将枯燥的殖民地政策解读得生动而引人入胜。
当他把这份远超霍普金斯预期的稿子放到主编办公桌上时,霍普金斯正皱着眉头,用一块有些发黄的手帕擦拭着额角的虚汗。
他拿起稿子,起初只是随意翻看,但很快,他的眼神变了,疲惫被惊讶和赞赏取代,他看得越来越仔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
终于,他放下稿子,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光芒,那里面混杂着难以置信与欣赏?
“角度刁钻,分析深刻,关键是很容易理解!连我这种对政策不感兴趣的人看了都觉得有意思,真的是篇很棒的稿子,看来撞了那一下头,是真的把你给撞开窍了,今晚加印的晚报就把你这篇稿子放在头版,我看反响一定会很不错!”
“谢谢你,霍普金斯先生。”亚文松了口气,看来他的工作到现在为止是成功保住了。
“不,年轻人,感谢你自己吧,还有感谢那一撞,把你原本不灵光的脑袋瓜给撞开窍了。”
霍普金斯先生似乎心情不错,难得的有兴趣跟亚文来了个玩笑,他站起身,准备拿着亚文的稿子亲自送到排版室去,可刚起身,他却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亚文眼疾手快的扶住了霍普金斯,他皱起了眉头,仅仅只过了一个中午,他的这位老板的状态似乎又差了很多。
他的脸色不仅仅是疲惫的苍白,而是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仿佛生命力正从他身体里被一丝丝抽走。
更让亚文感觉非常不适的是,当靠近霍普金斯先生时,他隐约闻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腐朽气息,那种气息冰冷、潮湿,就像带着某种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腐败感,这可绝非是寻常的汗味或是体味!
这再次让亚文想起了早上那匆匆一瞥中窥见的诡异猴子。
“先生,您还是去医院吧,您的脸色比上午的时候还要更加的糟糕了,这样撑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亚文建议道,尽管他很怀疑自己看到的东西如果是真的,那医生有没有能力解决。
霍普金斯疲惫地摆摆手,声音沙哑得厉害:“我知道…我知道,从中午开始,头就晕得厉害,身上也一阵阵发冷。见鬼,可能是昨晚着凉了,或者被那该死的流感传染了。”
他站直了身子,可昨天看起来还挺拔的身形现在看着却已经显得有些佝偻了。
“你说得对,亚文,我确实该去看看医生了,我这就去圣安妮医院看看,报社你帮我盯着点,让老约翰他们加紧把报纸印出来,别耽误了今晚的发售。”
“我知道了,先生,您多保重。”亚文看着霍普金斯有些踉跄地拿起帽子和大衣,脚步虚浮地走出办公室,穿过忙碌的排字间,推开了报社沉重的橡木大门。
当橡木门在霍普金斯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报社里只剩下打字机的单调声响和蒸汽管道偶尔的嘶鸣。
“要不要跟上去看看?霍普金斯先生的状态明显不正常,那极有可能就跟我早上看到的那东西有关。”
亚文低声细语,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本能的认为自己应该不要太多管闲事,免得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最终,对霍普金斯先生的担心还有与对这个世界那不为人知的一面的好奇,还是压倒了那份不安。
“不,我得去看看,但如果遇到任何问题或是危险,我就立刻离开。”
亚文做好了决定,他迅速抓起自己放在椅背上的大衣和帽子,看了一眼报社内的其他人,发现并没有人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亚文推开报社的门偷偷的溜了出去。
黄昏的亚伦,煤烟与暮色交织,将城市染成一片沉郁的铅灰色,霍普金斯那穿着灰色大衣的身影在街道上并不难辨认,他走得不快,甚至有些摇晃,手杖敲击石板路的声音在渐起的喧嚣中显得格外沉重。
亚文不紧不慢的缀在霍普金斯先生身后的不远处,这个距离既保证他不会跟丢,而霍普金斯先生也不会这么容易的就察觉到他。
他跟着跟着,起初一切正常,可霍普金斯先生的身影却突然在街角一转,消失在一道人影稀少的巷口,那似乎是通往医院的近路。
亚文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潮湿霉味和远处煤烟气息的空气,也正准备加快脚步跟进去,可他刚抬动脚步,一道人影却突然在他视野边缘切入。
那是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深棕色的巴尔博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就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他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棕灰色呢绒大衣,步伐沉稳有力,与霍普金斯那病态的踉跄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几乎在亚文做出反应之前,就极其自然地拐进了那条小巷,仿佛只是抄近路的行人。
但让亚文吃惊的是,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上站着一只鸟,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夜鹭,通体漆黑如墨,没有一丝杂色,仿佛吸收了周遭所有的光线。
它安静地立在男人肩头,姿态优雅却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冰冷,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眼睛——两簇燃烧的血红光芒,如同深渊中凝视的鬼火,在昏暗的巷口暮色中,散发着妖异而纯粹的邪气息!
而且,更让亚文讶异的是,巷口并非完全无人,一个推着小车的商贩,一个提着菜篮匆匆走过的妇人,他们似乎完全都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肩头停着的如此醒目怪鸟!
那妇人甚至为了避让推车,几乎要擦着男人的肩膀走过,她的视线扫过男人肩头,却毫无异样地移开了,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这顿时让亚文意识到,那只鸟,除了他,别人似乎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