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干线列车切开十月金黄的田野,车窗外流转的是一帧帧镶着毛边的秋日油画。小林悠人把脸贴在微凉的车窗上,试图用困倦稀释独自回乡的忐忑。父母突然的海外派驻像块橡皮擦,把他按部就班的高二生活抹去大半,只留下“照顾自己”四个潦草大字。
“噗嗤——”
邻座突然泄出一声闷笑。悠人转头,撞进一片薄荷色的海洋。少女不知何时摘了半边耳机,一缕挑染的蓝绿色发丝粘在弯起的嘴角,正对着摊在腿上的素描本憋笑。本子上是张夸张的速写:一个顶着鸟窝头的男孩正对车窗哈气画猪头,眼角泪痣被特意画成流星尾巴——正是三分钟前的悠人本人。
“喂!”悠人耳根发烫。
少女挑眉,指尖“啪”地合上本子。“艺术源于生活,邻座君。”她晃了晃松脱的耳机线,“你的《小熊体操》单曲循环三遍了,品味很别致。”耳机漏音播放的幼稚儿歌在安静车厢里格外清晰,前排打盹的大叔鼾声都顿了一拍。
悠人一把拽回自己那半边耳机,草莓牛奶糖的甜香却趁机钻进鼻腔。少女狡黠一笑,伸手抽走他怀里的矿泉水:“中野四奈。赔罪水,我收了。”她旋开瓶盖仰头灌下,喉间银环随着吞咽闪烁微光。
车轮碾过轨道接缝的咔哒声里,悠人瞥见四奈速写本边缘露出的半幅画:一只被铁链锁住翅膀的鸟,羽毛用深蓝和赭石涂抹得阴郁厚重。与刚才戏谑的漫画截然不同。
“看入迷了?”四奈忽然倾身,薄荷香骤然逼近。她指尖点向悠人眼角,“这颗泪痣,是绝妙的矛盾点呢。”冰凉的触感激得悠人后仰,后脑勺“咚”地撞上窗框。
四奈大笑,车厢顶灯在她发梢跳跃。她甩开素描本,纸页哗啦翻飞,更多阴郁画作惊鸿一瞥——缠荆棘的心脏、沉入深海的微笑。悠人弯腰帮忙拾捡,指尖刚触到一张撕裂又被粘好的画(暗红液体从教堂彩窗淌下),四奈已闪电般抽回本子塞进背包。
“到站了。”她望向窗外,笑意褪去。
***
推开老宅院门时,暮色正给柿子树镀上金边。一串鲜亮橙红的柿子突然怼到悠人鼻尖。
“迟了十七分钟。”宫前夜雪的声音比秋风还清冽。她一身素色和服立在门廊下,黑发如瀑,与身后燃烧般的柿子树构成一幅工笔画。“伯母叮嘱我接管你的生存监督权。”她将沉甸甸的柿篮塞进悠人怀里,“每日两颗,补充维C,防止你因懒惰腐烂。”
悠人苦笑。这位年长一岁的青梅竹马,永远像精准运行的怀表。她指尖划过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客房我打扫过了,床品换了防螨的…”
话音戛然而止。夜雪的目光越过悠人肩膀,钉在玄关阴影处。一个纤瘦身影蜷在行李箱旁,苍白的脸埋在宽大外套领口,像只误入人类的警惕幼兽。
“她是水原千叶。”悠人侧身介绍,“我堂叔的女儿,暂时借住…”
“咣啷!”
院门铁栅被猛踹震响!三个黑影堵在门外,为首刀疤脸拍打着栅栏:“水原家的丫头!你妈欠的债该结了吧?”
千叶瞬间弹起,后背紧贴墙壁。夜雪一步挡在悠人身前,和服袖摆如展开的鹤翼。“私人领地,请离开。”她声音不高,却带着神社祝祷般的威慑。
刀疤脸嗤笑,竟掏出一把弹簧刀敲击栅栏:“躲小孩后面?把门打开,咱们好好聊——”
千叶突然动了。她从背包抓出防狼喷雾直射门外!惨叫声炸响的瞬间,夜雪猛地推开悠人。白色雾气却借着穿堂风倒灌,“噗”地喷了夜雪满脸!
“咳咳…阿嚏!”夜雪眼泪狂飙。悠人下意识去扶,自己也吸入雾气,顿时涕泪横流。千叶被自己制造的混乱吓住,愣在原地连打三个喷嚏。三人组在喷嚏三重奏中狼狈退散。
玄关陷入诡异的寂静。夜雪昂贵的丝绸和服溅满辣椒水渍,千叶鼻尖通红像驯鹿,悠人眼泪糊了一脸。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谁先“噗”了一声,闷笑如火星溅落,最终演变成歇斯底里的大笑。
“哈…你的…你的巫女形象…”悠人指着夜雪歪掉的头饰笑到岔气。
夜雪抹着生理性泪水冷笑:“这丫头是生化武器吗?”
千叶低头,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随即又绷紧。她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向客房,高领衫随着动作滑落一瞬——一道蜈蚣似的暗红疤痕盘踞在她颈侧。
悠人的笑卡在喉咙里。
***
晚餐在微妙气氛中度过。夜雪换回了常服,却仍像尊精密仪器切割着烤鱼。千叶只夹眼前的白饭粒,仿佛餐盘是雷区。
“千叶酱是转学到光坂高中吧?”夜雪突然开口,筷子尖精准点向千叶,“校规第七章,禁止携带易燃喷雾。”
千叶筷子一顿,米粒滚落桌沿。“…防身。”
“防到赞助商脸上?”夜雪微笑,“神社年底祭典,你家摊位申请可能需要重新评估了。”
“夜雪!”悠人打断,“她刚来…”
“刚来就引来高利贷?”夜雪搁下筷子,“悠人,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她目光扫过千叶紧握的拳头,“有些麻烦,粘上就甩不掉了。”
厨房陡然死寂。千叶猛地起身,椅子腿刮出刺耳锐响。她冲回房间,“砰”的摔门声震得吊灯摇晃。
悠人追到客房门口,听见门内传来金属摩擦的细响。透过门缝,他看见千叶跪坐在地,怀里紧搂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她指尖神经质地抠着盒盖上一道陈年凹痕,月光照亮她指节绷紧的苍白。
“悠人。”夜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递来一卷手绘地图,神社区域被朱砂笔重重圈出。“我的领域,”她指尖点着院墙外的小林家,“这里,保持干净。”转身离去时,和服下摆拂过门槛,像一道无声的结界。
夜深人静时,悠人路过客房。门缝下漏出一线微光,还有压抑的、幼兽呜咽般的抽泣。他驻足片刻,最终轻轻将一颗饱满的柿子放在门外。
回到自己房间,悠人摸出四奈遗留的矿泉水瓶。瓶身贴着一张便签,狂草字迹画着个流泪猪头,下面一行小字:
> *PS:你邻座是笼中鸟,当心羽毛有毒哦~ 四奈*
窗外,秋虫最后的鸣叫织成网。悠人捏扁空瓶,铝皮发出呻吟。铁盒的阴影,四奈撕裂的画,夜雪朱红的边界线——深秋的空气里,某种坚固的东西正悄然开裂。他倒在床上,闭眼是千叶颈上那道狰狞的疤。
笼中鸟,毒羽毛。他咀嚼着字眼,沉入不安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