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被厚重的云层捂住了,世界沉浸在浓稠的黑暗中,就连空气也显得粘滞,哪怕是一丝微风都不曾吹起。
“唰——唰——”
有什么东西窜过了小路,蹭到杂草发出声响。生命的韧性,允许植物在焦土上生根发芽,驱使动物在瓦砾中繁衍生息,此地对人类而言是难以愈合的伤疤,对它们来说却是无忧无虑的天堂。
外圈的尽头,文明的边界,一名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女独自告别了最后一盏光线孱弱昏黄的路灯,进入宽广树林构成的隔离带,朝着油画上的污迹般的废城的影子走去。她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最后融化在寂静的夜里。
她的步伐轻盈,好似对周围的一切了如指掌,绕过被落叶填上的弹坑,翻过探出枝条的沙袋,跃过发了新芽的树桩,逐渐加快脚步,最后在一块人为清理出的空地停下。
这儿有一间原木搭建的屋子,里面储备着足量的水和食物,当然也有燃料和电力。作为废土与新城间的屏障,隔离带是名副其实的树海,外来者很容易迷失,分散其中的庇护所往往能救他们的命,为“起源”组织的定期巡逻发现这些可怜人争取时间。
少女似乎是打算在这里休息,但屋内的灯是亮的,看来里面已经有人了,不过没关系,同样是遇到困难需要接受“起源”好意的人,对方应该不会介意。
她走上前敲了敲门,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枪响,趁着她愣神的功夫,潜伏在周围树丛里的人都跳了出来,以一个半圆的人墙将她围住。
栖息在附近树冠的胆小鸟类受到了惊吓,“扑腾扑腾”地扇动翅膀起飞,留下飘落的羽毛和巢中的蛋。
“不想吃苦头的话就乖乖配合,小姑娘,这儿可没人能救得了你。”
说话的是团伙的头目,少女颤颤巍巍的转身,她缩起身子,双手交叉护在胸前,背靠门板,别过视线,只敢小心偷瞄几眼。
那是个体格高大的中年人,蒙住了脸看不清样貌,他端着一把用废品手攒出来的复古栓动步枪,一边缓步靠近,一边抬起枪栓、抛出弹壳、塞入子弹、前推上膛、扣下枪栓,动作很难称得上流畅,至少表现得相当费劲。
他停在了少女身前一米多的位置,用枪口按住她的额头,迫使其与他对视,用命令的口吻说,“别耍花样,把手举起来。”
少女顺从地举起双手,这个过程中,她披在肩上、绸缎一样的白色长发在不经意间被手臂撩起,又在重力的作用下自然滑落,淡淡的馨香随即飘散在附近的空气中。
“吓傻了吗。”
少女的面部是僵硬的,深邃的棕红色眼睛静得像一潭死水,头目觉得她已经不可能反抗,便移开了枪口,对着旁边的小弟方向勾了勾手,吩咐道,“绑起来。”
她的头失去被抵住的压力后立刻垂了下去,愣愣地看着脚下,双手被捉住绑了起来,粗布袋随后套在了头上……
一伙携带着火器的危险分子流窜到了废城与新城间的隔离带,对外圈人员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造成了严峻的挑战,这就是报告的大致内容。如果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人数再多也掀不起风浪,“起源”的武装力量足够横扫现在地球上的所有其他派系,问题在于他们出现的地点,隔离带里根本开展不了什么大型的清剿行动,如果执意要藏,还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乐瑞歌原本打算花费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来处理他们,她首先要让自己被盯上,一支全副武装的小型安保团队将被集结,护送她从地表穿越隔离带,在新城外圈和废城间,匪徒最有可能出没的路线上往返,然后是刻意制造出安全漏洞,例如定期像今天这样没有护卫陪同独自行动,最后就是耐心,多重复几次,等猎物以为摸清了她的行动规律自信出击时,自然会毫无迟疑的吞下她这颗毒饵。
……
乐瑞歌被带进屋内扔在了墙边,声音和气味因为布袋的干扰不再能作为判断外界情况的可靠依据,但如果是在室内,一个封闭空间里,可以忽略精准度只关注杀伤范围和效果的条件下,她有十足的把握脱困。
……
“喂,你们几个,我跟你们二哥出去谈点事情,把她看好。记住啰,不准对人家小姑娘动手动脚,要是我回来看见她衣服乱了或者怎么着,你们一人剁一只手!来,老二,走。”
“都听见了啊,不准动人家!大哥剁手老子砍腿!”
“得嘞,您二位出去好好谈吧,咱肯定不敢动这小女娃。”
老大老二用尽了威胁的手段不断强调,剩下的五个人也在不断应和,来来回回三五次,他们终于离开,关好门,还从外面上了锁。
“可算是走了,*粗口*,绑都绑了,还不让兄弟们爽爽,*粗口*。”
“就是。诶,哥几个是不是真有想法,大不了完事之后给衣服再套回去,你不说我不说,他们能晓得个屁!”
“赞成!”
“你有信心替她重新穿好衣服吗?”
“哎呀,放心啦,他们两个也不见得有多难糊弄,整个差不多估计也就看不出来了……啊……咳咳!咳咳咳!”
“你咋的了?咳咳咳咳咳!”
所有人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咳嗽,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从事情发生到最后一个人断气,也就不到半分钟。
“嗯……哼。”乐瑞歌挣断了手腕上的细绳,这对她来说轻而易举,那是植物纤维编制的,在她的食谱上,而她不止能用肠胃在体内消化食物。
解放双手后,她首先扯下了套在头上的袋子,整理了下被弄得一团槽的长发,再慢悠悠起身,舒展一下腰肢,最后碰了碰拳,锐利的刀刃划开皮肉从手臂弹出,甩出两道交叉的弧形血迹。
“痛。”
她当初把这些东西往身体里塞时已经疼过了一次,结果现在又忘了提前关闭痛觉,希望她能学会吃一堑长一智吧。
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将刀刃牢牢固定;洒在地上的血凝聚、伸展、膨胀、爆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小心翼翼的迈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来到门前,轻轻一推,没开,用力再推,还是没开,使出全力,门和门框一起倒了,她也跟着扑了下去。
“坏掉的门。维修需求。剩余两人。*嗅嗅*。目标确认。任务继续。”
……
“够远了,就在这儿吧。”
他们进了林子,直到看不见屋子的灯光才停下,老大把枪靠着树上,就地蹲了下来,刀随手一插,手电夹在大腿与身体间,光照亮了草叶,他揪下一片顺着纹路撕成条状,然后扔掉,再揪再撕,好像这些草跟他有仇一样。
“所以单独把我叫出来干嘛,有什么不能让剩下的兄弟们听见的吗?”
老二也跟着蹲了下来,即使已经走了很远,他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并保持了对那些他打心底里厌恶的人渣的亲切称呼。
“我觉得这回这事做的还是不对。那怎么看都是个普通孩子,我稍微吓一下就吓傻了,绑了也是白费功夫,不如给她放了?”
老大的语气完全没有了在屋内时的感觉,那只是一种表演,他离穷凶极恶还差得远。
“什么普通孩子要那么多人守着啊!我跟你说,这回是我们捡到大便宜了。你别看见个孩子就心软,放了她,她会放了我们吗?她的那些护卫,弄死我们跟捏个虫一样!”
老二是他们中唯一读过书认得字的,他的眼界最为开阔,时常抱有一种自视甚高的使命感,总是提醒自己要为了更好的思考而保持冷静,这样激动的样子着实不多见。
“你怎么天天把自己当虫子,这样想,想久了就真成虫子了。”
老大没想到老二的反应会这样激烈,气势更弱了几分,只能用这样类似打趣的话试图错开话题。
“你就说吧,把我们赶出来做脏活的那群坏东西,还有那个女孩背后的力量,你能打得过谁?*粗口*,我们这是被卷进两个阵营间的对抗了。阵营,你懂吗?那是好多好多的人,好大好大的力量,他们随时想着干死对方,真要打起来,崩个石子就能砸死我们!*粗口*!”
老二讲着讲着就站了起来,他听过旧世界的传说,大概了解人类的辉煌过去,对是什么让人类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也有点模糊的印象,但仅此而已,以他的水平,就算用上了双手双脚也只是让表达更加混乱。更何况,他的认知是充满偏差和局限性的。
“还是说回正事吧。关于那个孩子,你是怎么想的?”
老大抬手打断了老二更进一步的语无伦次和手舞足蹈,他还蹲在地上,已经被喷了一脑袋的唾沫星子了。
“放了她是不可能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打草惊蛇?放虎归山?反正,我们再想下手就难了,完不成任务死路一条。只要把她带回去吧,就算被找过来报复,目标也不会是我们几个小喽喽……就算不考虑这些,你也得拿她换回自己的女儿,不是吗?我搞到了地图,还存够了物资,等这件事一结束我们就逃!逃得远远的!先说好,只有我们俩跟你女儿的,那几个废物谈都没得谈!你别想继续做什么烂好人,你自己都信不过他们,讲这些东西还要把我单独叫出来。”
老二恢复了冷静,找了棵树倚着,双手抱胸侃侃而谈,他整理了现状,做好了后续的规划。
“行。我信得过你。那就这样吧,差不多该回去了,赶在那几个傻子干出一些禽兽不如的事之前……老二?”
没有回应,老大拿着手电起身,转向老二的位置,光照从下往上扫过,最后颤抖着停住。
“*粗口*!”
在看清眼前惨象的瞬间他就有了行动,随着物体倒地的闷响传来,他已经捡起了枪。
“*粗口*!给老子滚出来!”
因为需要照明,他只能左手反握手电,然后把枪搭在手背上作支撑,并不十分稳当。
他一边来回扫视检查面前的扇形区域,一边朝着老二的方向靠近。
“!”
身后突然传出动静,他立刻调转枪口和光照对准那里,地上,一个人,两手抱头直挺挺的滚了出来。
这人的特征是如此明显,他一眼就认出了是那个被绑架的柔弱女孩,但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直到对方站起,亮出闪着寒光的刀刃并向自己靠近,他才恍然大悟似的,扣动了扳机。
“铛!”
出乎意料的,金属碰撞所特有的清脆声响——弹头被弹开了。
……
不出所料,粗劣的土质武器连她的临时防护都无法动摇,如果没有一定的倾斜角度,弹头甚至会直接“撞碎”。
头目愣了一下后撇下枪支打算逃跑,没有效果的武器只是累赘,至于其它选择,总不能冲上去肉搏吧。
乐瑞歌没给他丝毫机会,她折断手臂上的刀刃,一抛一接正手握住,迎面冲上去将头目扑倒在地,骑在胸口,膝盖压住胳膊,单手扼住颈项,临死前的胡乱抓挠根本动摇不了她所实施的处刑,刀片在其惊愕恐惧的目光中从嘴里插了进去,她奋力将这坚韧的金属薄片捅到了底,左右摇晃切割,再使劲一撬,最后向上一扬,便掀飞半个脑袋,身下不断颤抖挣扎的躯体就这样成为了一具死尸。
……
乐瑞歌将所有的尸体拖到一处,堆在一起,然后端坐其上。
土里钻出一朵硕大的“花苞”,被手臂般粗壮的肉质“茎”托举着,呈送到她面前,然后“绽放”,这既是收音的“话筒”,又是放音的“喇叭”。
她能释放具有增殖能力的碎屑到自然环境中,它们会自行生长,并在需要时汇聚以实现某些功能,例如探查地形,范围杀伤,标记追踪,又或者像现在这样构筑一个简单的通信系统。
一些贯穿树木作为“天线”,一些埋藏地下搭建“线路”,她用自己的血肉实现了无线电的收发。
“监护人先生。任务完成。请求回收。完毕。”
……
一支由非武装人员组成的小队抵达了预定地点,他们有着统一的服装,橙黄色的长袖、长裤、长靴、手套、鸭舌帽、荧光背心,领头的人安排好包括庇护所修缮在内的一系列工作后,径直朝蜷缩在尸堆上安眠的少女走去。
“醒醒,我来了。这个拿去,别再当食腐动物了。”
他推了推少女的肩膀将她摇醒,同时递上一根压缩口粮棒。
“进食,否定。神经,连接。记忆,读取。解析,进行。意识,集中。勿扰。”
她撩起头发展示后颈的肉色线缆,其分叉成了七束,分别扎进身下七具尸体的头部。
“行吧,我还以为你又饿晕了。不过我都特意给你带了,真不吃吗?已经拆开包装了哦?”
行动永远比语言更贴近真实想法,她跪坐着,手撑在两腿之间,上身前倾,昂起头,闭上眼,张开嘴,一副等待投喂的样子。
“你可能没意识到,你这样算是在撒娇。”
如果是平时,她可能会笨拙的用短句反驳,但现在,似乎真的没有斗嘴的余裕。
继续挑逗愚蠢又不合时宜,他将口粮棒的前端伸进她嘴里,让她咬下一块,然后缩回手,剥掉一圈包装纸,等她慢慢咀嚼,看到吞咽动作后再伸过去,如此来回三次,手中的口粮棒就只剩下短短一截,撕去剩下的包装纸后捏着边角递给她叼住,就算大功告成了。
她再次沉沉睡去,他坐在旁边守候,一片寂静祥和,先前受惊飞离的鸟儿忧心落下的蛋,纷纷归巢。
……
“先生,回收任务完成了,采集到的样本质量远超预期。”
“辛苦了。”
“为了人类。”
“大家先回去吧,让我跟她单独待会儿。”
“请您多加小心,对这个生命体,我们仍然知之甚少。”
“我自有分寸,快走吧。”
“向您致敬,先生!”
……
“监护人先生。”
“哟,醒啦?你知道我守在这儿多久了吗?”
“截止时刻。乐瑞歌出声的瞬间。共计。四十六分。十秒。”
“额,倒也不必这么详细……”
“言归正传。信息收集完成。”
“跟我说说你都掌握了些什么。”
“威胁程度。低。优先等级。次要。将于返程后提交书面报告。”
“啊?我等在这儿这么久就是为了听第一手信息啊,你就非要卖这个关子不可吗?急急急急急!”
“口语能力。极差。”
“加油加油!我相信你能行的!”
“客观事实。短时间内改善。困难。但值得一试。”
“来吧,洗耳恭听!”
……
这是一场灾难般的沟通,乐瑞歌含混不清的发音和语法破碎的造句让信息的传递效率低到令人发指,但作为领袖指派的“监护人”,他还是从中提取出了关键词,整理概括成了逻辑完整的表达。
“所以,存在一个‘起源’的敌对势力,想通过绑架之类的手段,在与我方的交涉中取得优势?还真是疑点重重,首先,现在不存在任何实体拥有与‘起源’抗衡的实力,想与我们起冲突就是自取灭亡;其次,个人理应牺牲一切以维护集体的利益早已成为人们的共识,绑架特定人员并不能胁迫‘起源’做出任何让步,无论对方是否知晓这点,他们的行为都令人感到困惑;最后,‘起源’作为文明复苏的希望,与接触过的幸存人类聚落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加上新城初步成型以来不计代价的物资援助,不应该存在规模化的对我们抱有敌意的团体。唉,原以为只是几个小贼,没想到这事儿好像还挺大的……”
“困扰情绪察觉。乐意提供帮忙。目标已锁定。请求歼灭许可。”
“不准啊!什么玩意儿就要歼灭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打打杀杀的多不好,能谈还是要谈的!再说,你什么时候锁定的?”
“路径溯源。”
“顺着这些人脑子里关于来路的记忆找回去了?可以啊!写报告时我给你整一张地图,标记一下地点,规划一条路线,之后用得着。”
“收到。追加请求。战利品申请。”
她拍了拍座下略显干瘪、表皮粗糙、眼耳口鼻被类似真菌子实体的东西塞满撑裂的尸体。
“这又是什么时候……好吧好吧,你想怎么样都行。唉……”
“谢谢。”
她无视了他略显复杂的表情,挪步到地面,然后,眼前所谓的“尸体”,一个接一个的爬了起来。
她的那些碎屑,经由呼吸道进入了这几个人的体内,通过蚕食和替换,利用窒息、停搏等方式杀死“宿主”后,被血液中的某些成分进一步激活,接管并重塑肌肉和神经,最终从头部生出长得像蘑菇一样的感受器,完成从活人到行尸的转化。
因为不是第一次见,所以比起惊讶,他所表现出的更多是无奈。
在她指挥动作整齐划一的行尸列队时,他只是不断的扶额叹息。
“别再当食腐动物了”,看来她并没有理解这句话里的讽刺和期望,下回得说得再直白些。
如果硬要咬文嚼字,这虽然属于某种意义上的“同化”,但确实不能算是“进食”,所以她并没有出尔反尔。
“既要字面理解,又要拓展联想,跟你相处可真累啊。”
“拒绝诋毁。”
那个没了大半个脑袋的行尸蹲了下来,等乐瑞歌趴在它背上、环住其脖子后,托住她的双腿,缓缓起身,从气管和食道长出的感受器的“伞盖”部分舒展开来、进入工作状态。
“嚯,你可真够熟练的。”
“肌肉记忆调用。好奇,尝试。”
“这玩意儿生前还是个老父亲?算了,懒得追究。要不要以后我也背背你啊?”
“乐瑞歌质量不低。”
“那当我没说,别把我压垮了。”
“同意。”
……
乐瑞歌和她的监护人领着一群行尸的景象差点引得守卫开火,幸好误会很快就得到了澄清。
行尸被登记为乐瑞歌的实验素材,并将在未来经历她的深度改造。
乐瑞歌的报告做得堪称完美,她在文案工作方面的天赋与口语表述能力处于两个极端。
“起源”决定采取有限措施,一队战争机器正在整备武装,预计将随谈判的队伍一齐出发。
某间上锁的破房子里,一个衣不蔽体,遍体鳞伤的小女孩儿,绝望的等待根本不可能回来的父亲。
对这个世界来说,又是平凡的一天,而幸存至今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