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理需求的角度出发，在营养充足的情况下，乐瑞歌其实并没有睡眠的必要，她像这样躺在柔软的床上、降低代谢水平，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模仿。
“啪嗒！”
计时器复位，灯光亮起，中断了这个原是杂物间的小小卧室持续三个小时的黑暗，乐瑞歌起身，掀开被子，挪到床边，坐在床沿整理睡衣上的褶皱，而后赤脚下床，将床铺收拾利索，关灯，锁门，离开。
……
出门正对着的是一部电梯，内部空间狭小，两人同时进入都会显得拥挤，考虑到乐瑞歌没有室友或者客人，这其实不会造成任何不便。
因为只在两层间往返，所以设置一个向下的按钮就足够了，在半分钟内先后体验轻微的失重和超重，待到脚下重新平稳时，出现在眼前是一条由多扇气密门隔开的房间形成的通道。
第一扇门打开，脱下睡衣，洗澡，换上贴身内衣、连体防护服。
第二扇门打开，第一扇门关闭，检查并穿上正压防护服。
第三扇门打开，第二扇门关闭，接受化学淋浴。
第四扇门打开，第三扇门关闭，正式进入核心区，在操作台坐定，开始着手工作，此时距离她醒来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
样本的提取、增殖、破碎、分离、解析，就算使用人类最顶尖的设备，大量枯燥的等待依旧是不可避免的，同时推进多个项目、动态调配资源都是不错的提升效率的方式，她最终在晌午前完成了阶段性目标。
实验产生的所有数据都要备份、上传，该步骤只需一个按键就能自动完成，她的任务暂时告一段落了。
……
离开的路线与来时的并不相同，一样的是严苛的分段式消毒和防护用具的逐级净化。
再复杂的程序，只要能够消除安全隐患，都是合理的。古老的病原体在冰层冻土中跨越了千百万年，人类对这些蛮荒时代的幸存者知之甚少，它们的确落后、原始，以至于历经演化的“先进”身体遗失了应对方法，在被武器化改造后直接导致了战前时代的大瘟疫。认真和严谨构成了乐瑞歌行为逻辑的底层，即使她不受任何致病微生物的影响，就算泄露也对自身无害，疏忽大意也是不被容许的。
……
换上家居服，踩着拖鞋，绕过长长的弧形走廊，搭乘电梯，出门左转，再左转，就是客厅了。
虽然叫作客厅，可布置却完全不像能迎客的样子，为数不多的家具都挤在角落里，一座单人沙发，一把茶几，一套桌椅，嵌入墙壁的书架，摆放规整、紧凑，而余下的绝大部分空间，利用率是零。
她的指尖划过一排书脊，在选中的那本停住，小心取下，揽在怀里，抱着它去拿注释用的纸笔，随后拉开椅子坐下，将书放在桌上摊开，翻回到记忆中的页面，一边看，一边写，秀美的字迹落在纸上，纸又夹进书里，等她读完，厚度估计得翻一番。
……
在她学习安全理论框架的演变以了解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时，由某个烹饪技术和她相当的存在制造的、与食材和厨具搏斗的动静不断从隔壁房间传来。
大约四十分钟后，一坨古怪的造物撞开门笨拙的挪动出来，它将跟自己主体外形差不多的汤桶靠着茶几放下，迅速布置好餐具后就回到厨房收拾残局了。
这是乐瑞歌的作品，作为东拼西凑出的组合体，怪诞却不惊悚。
两具去除胸骨的无头尸体，肋骨取下后重新拼接，构成近似桶状的躯干，四条胳膊首尾相连，形成一道桶箍，无数指节埋入皮肉，造成布满全身的凸起；胸腔内三颗不同尺寸的心脏此起彼伏地跳动，移到腹部的六片残缺肺叶通过打通的肚脐与外界交换气体，行使“脑”功能的海胆状器官固定在骨盆中，尾椎延伸出几乎仅由肌肉构成的灵活触腕，两对四只的足保证平稳协调移动的能力。
它的体表大面积的覆盖着交织成网又层层叠加的细管，在此基础上生长出无数顶端膨胀的白色“绒毛”，这是其接收外界刺激的主要方式，可以感知空气振动、捕获气味分子、判断光照强度，效果不算顶尖，但足以支持它承担基础的家务。
乐瑞歌不擅长取名，她简单的把这个东西的代号定为“阿尔法”，如果存在后继型号，也许将延续这种命名方式，最终以“欧米伽”结尾。
阿尔法掌握的技能不会超出主人本身的能力，它所做的，与其说是烹饪，不如说是对食材、厨具、食客的三重折磨。
活鸡放血拔毛后连着内脏剁碎，拳头大的土豆未经任何处理直接进锅，加水，放盐，倒入生米、粉条、面片，压上盖子全程大火，最终，血水与杂质构成的厚重的浮沫下，浊白、暗褐、浑黄等诸般色彩晕染交融，焦糊、软烂、夹生等多种状态齐聚一堂，粘稠、腥臭、寡淡等各式滋味轮番上阵……
但乐瑞歌对食物的标准显然更低，她将书本、纸笔依次归位后，拿着勺，就着锅，大口大口的吃。一般人这样干基本就和健康的消化系统告别了，滚烫的饮食对脆弱的食道黏膜极不友好，可她毕竟是先驱者的生物兵器，燃油、塑料、胶合板、废弃金属都不在话下，更何况这一锅“普普通通的汤”呢。
进食的唯一目的就是为生命活动提供物质与能量的基础，其过程自然也只是不被赋予充沛情感的机械重复，这时将思维能力抽离出来确认日程规划无疑是合适的。乐瑞歌通过自己的专用频道向管理人员发出打开家门的申请，等到对方完成报送、审批、归档的流程，落实到执行时，她已经换好衣服守在门口了。
……
近半米厚的钢覆铅大门向右滑开，冷空气以惊人的气势涌入，她快速通过，回身站定，打算等到大门确认关好后再离开。
门外是一条隧道，供电出了些问题，通风系统运行状态良好，可照明却极不稳定，例如现在，没有哪怕一盏灯正常工作，在门彻底合上前，借着最后一丝从室内透出的光，她偶然瞟见一个靠墙放着的盒子。
黑暗只会蒙蔽视觉，剩下的感官还能正常工作，记忆也足够清晰，她目标明确的走到盒子近前，蹲下探出手。
木头材质，其上贴着一张纸条，从笔迹凹痕可以读出内容，是一段数字标识，暂时不清楚含义，索性将盒子整个拿起，捧在肋下，带着一起走了。
她清楚这是谁留下的，残留在现场的气味信息十分明显，所以没必要原地纠结、浪费时间，见面直接问就是。
……
没有光照并不是问题，在这样封闭的场景下她可以利用回声探明空间情况，或者贴着墙根一直走也能到达出口。
这是一段不短的路程，通道被设计得迂回曲折，半小时的全速前进才来到第一台升降机前，两次转乘又要花费十数分钟，最后几米垂直距离还需要使用爬梯，下午两点左右，她终于掀开隐藏门，抵达地表。
……
废城，这片土地现在的名字，曾是人类尖端科技的孵化器和理想主义的梦之都，即使只剩断壁残垣，也能从中依稀得见旧日的恢宏。
遭受功能性毁灭的地面建筑不过冰山一角，真正深埋地下的主体部分几乎是那场燃烧全球的战争的唯一幸存者。大部分区块还能正常运作，如作为心脑、负责规划、决策、管理、监督的总部，作为骨架、负责开发、研究、试验、生产的实业部，作为血肉，负责饮食、居住、教育、医疗的生活部；极少数受损严重的，也有补齐设备即可用于替换的空白标准化模块储备。至于整体规模，如有必要，其能够在没有任何外部补给的条件下维系数十万的人口以百年为单位的生活。
可人们还是离开了，这是领袖的决定，敌人被消灭，障碍已扫清，废城完成了历史使命，沉迷安稳只会在虚假的安全感中逐渐腐烂，是时候再出发了，将堪用的物资悉数带走，在别处建造一座新城，“埋葬过去，开辟未来。”
美好的愿景似乎就要成为现实，这毕竟是触碰过星辰的物种。一切都很顺利，以“新的生活，新的希望”而非“得过且过，苟延残喘”为驱动，人的伟力再次于这颗星球的大地上显现，将“自然”化作可以随意塑形的粘土，山川被分解、储存、使用，崭新的都市拔地而起。初次受挫发生在为新城命名时，人类已经麻木太久，艺术、美学、诗性，把精力消耗在这些无助于生产的事物上字面意义的有害生存，极端的苦难锻造了极致的理性，摆脱思维的惯性需要时间，滋润枯萎精神的激励却刻不容缓。最终新城被确定叫作“新城”，这本是临时措施，甚至有点草率，但得到了广泛认同，无论多么华丽的辞藻都无法取代这两个字所象征着的“第一步”的分量。
……
道路支离破碎，高楼摇摇欲坠，大多数时候，乐瑞歌都是在半毁的建筑里穿行，从倒塌的废墟上翻越，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四周的一切动静。她曾被坠落的钢筋贯穿，被崩塌的混凝土掩埋，在攀爬时支点断裂体验自由落体……这些是她自找的，其实废城也不是处处都这么危险，就算它遭受过常规武器和生化核等非常规武器的多重打击，撤离路线上清理过的几个街区还是相对安全的。她要去的地方在废城最外围的一片开阔地，那里有一辆车正等着她。
……
“下午好啰。”
向乐瑞歌打招呼的人穿着黄色工作服，贴有标识身体轮廓的反光条，戴墨镜、口罩、鸭舌帽，是乐瑞歌指定、领袖授权的监护人。
“好。”
只基于基础的礼貌对问候做出回应，是她目前的行为规范，约束力持续到能够流利对话为止，事实上，就是刚才的仅仅三个字，也带着明显的、幼儿特有的口齿不清。人类下意识的动作，对她而言都需要分出注意力从组织乃至细胞层面控制才能复现。
“额，你胸口是什么情况，看到什么杂书，产生容貌焦虑了？不过就算要垫也不能弄得这么棱角分明啊……”
在误会进一步加深前，乐瑞歌从领口掏出爬梯时为解放双手而塞进衣服里的盒子，指着纸条，
“解释。”
“啊？*粗口*，我刚才是不是又在无端发散了？是啊，你怎么可能苦恼那些东西。咳咳嗯，这是送你的礼物。至于数字，预订、制造、送达的时间节点而已，你以为是什么，还是说我的字太丑了你看不懂？不应该啊……随便吧，都无所谓的。打开看看嘛，别没事拿着到处捅人玩就行。”
乐瑞歌不清楚什么是发牢骚，但知道某些时候监护人的话语会失去理性逻辑只剩情绪宣泄，长久的相处，令她也掌握了放弃理解不具备交流功能的部分、直接锁定有效信息进行分析的能力。
她打开了盒子，看见里面躺着一把匕首，为了验证锋利度，拿起来在手臂上划了一下。
“喂！不让你捅别人也没让你伤害自己啊！”
血渗了两滴出来，还未来得及流动就被“拽”了回去，随后伤口愈合，小臂依旧光滑白皙，再看刃口，已经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抱歉。”
“东西坏了大不了再造，人没事就好。”
“感谢。”
“为了啥？礼物还是关心？”
“皆是。”
“小事儿，嘿嘿。”
乐瑞歌曾表示过自己缺乏尖牙利爪，希望拥有便于隐藏携带的、可用于戳刺切割的防身工具，虽然当时监护人调侃过她本身就是用于灭绝文明的生物兵器、“防身”不是其应有的担忧，可私下里还是既申请战前时代武器设计资料，又协调材料与设备不断尝试复刻工艺，只为实现这个他眼中的孩子的愿望。
传统的家庭观念被弃绝的当下，通过异性成员履行自然义务的方式诞生的新生儿数量长久以来无限趋近于零，绝大部分是集中采集配子后人工结合形成的受精卵、战前储存的冷冻胚胎，经由人造子宫生产的。即便如此，任何完成了世界观、方法论、指导思想、基础常识、专业技能学习，被赋予基本人权的成人，依然将孩子视作未来和希望的象征，这种由理性和感性共同促成的观念是新社会的基石，与技术发展并重，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把刀收好，别再给自己划着了，上车。”
他替她打开车门。
“是。”
她坐进副驾，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
“唉嘿咻，准备出发。”
他坐进主驾，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侧身确认她是否也系好了安全带。
“走咯。”
……
路程是无聊的，沿途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风景，只是千篇一律的土坡和树林，就连所谓的“路”也不过是某个失控的庞然大物移动时的副产物。他们正在通过的这片区域是废城与新城间的隔离带最窄最平缓的部分，即便如此，两个小时毫无拥堵的直线车程后，才算是接近了新城的外围。
树木变得稀疏，直至完全被高度超过三米的未成熟作物代替，形似集装箱的简易住房组成的聚落呈月牙状横亘其中，除了隐藏在植株茎叶下的管道几乎没有任何现代科技产物，连公用照明的灯都是电气时代早期的水平。这里叫作安心塆，新城近郊接收、安置难民的地方，任何来到这里的人，只要愿意付出自给自足程度的劳动，就能在这末世中有尊严的活着。
极目远眺，所看到的“山脉”即是新城。
“山脉”并非夸张，新城延续了星系殖民地的设计，包含完整的工业体系，拥有独立的生态循环，是废城直到被战火吞没都未能触及分毫的理想形态。在这里，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是被系统性、结构性排斥的，此地只有殉道者和苦行僧，为了重返群星而燃烧。
果腹的食物和干净的饮水在新城以外的废土已经成奢求了，遑论医疗和教育。技术的断代，曾让一个部族因为清理进气口积尘就能解决的问题，失去唯一的综合维生设备，秩序在希望消失的瞬间就崩溃了，内讧、谋杀、互食，都是疯狂中的最后挣扎，等到这些可怜人的藏身地再次被文明的光照亮时，仅剩下了残缺的白骨和陈旧的血迹，诉说着这段过往。
理性至上从不意味着消解良知、否定责任、无法共情，新城没有围墙。毁天灭地的战争所造成的一百一十亿的牺牲足以清算一切不公，消弭一切仇恨，解决一切纷争，抹平一切隔阂，任何狭隘的身份认同在人类整体性前都必须让步。新城幸运的保存了战前时代的科技，这是属于人的智慧，将由所有人共享。
……
“要进城了。”
“嗯。”
新城的立体结构可以类比为极端复杂化和精细化的蚁巢，本质是无数功能性建筑在三维空间中的叠放，连乐瑞歌初次造访时都会失去方向感，所以接下来的行程只能交给自动驾驶了。
直行，转弯，上坡，下坡，车窗外的景象完全一致，自始至终没有过任何变化，不是车流，就是灰色的墙壁，乐瑞歌进入了低功耗状态，监护人因为交通法规仍需关注路况以免发生意外。
晚上十点，他们在学校宵禁前到达目的地。
……
知识的地位崇高无上，而教育作为传承的手段，学校的地理位置也必须处在新城的最顶层，是为数不多可以看见天空、存在“日夜”概念的地方，空间利用上更是足以称为奢侈。
学校整体呈一个圆形，最外是数道由哨岗、高墙、刺网、拒马、反坦克锥等构成的复合防线；内部是同心环形排列的各种教学或行政建筑，饮食、住宿、医疗等功能性设施成组均匀分布，还有绿化良好的空地，甚至树林、小山与河流。
出于安全考虑，就算领袖本人亲临也得自己给自己盖章，完成程序才能入内。乐瑞歌因虚构故事产生了对校园生活的好奇，由此延伸出了亲身体会的想法，审核她读物清单的工作组被以渎职罪名审判，新城的抉择机构内部争论到头破血流，最后领袖拍板，同意该请求，并附上了十万字左右的限制条件。
……
“到了，下去吧。记得别伤害老师或同学，也别伤害自己。三天后，我会以‘外出疗养’的理由来接你回去，在那之前，好好享受校园生活吧，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这是发自内心的祝福，按照新城的价值标准，监护人是“人性泛滥的瑕疵品”，可这也是他被领袖认可、安排在乐瑞歌身边的要因。
“了……解。”
只凭中午一顿饭连乐瑞歌的基础代谢都无法满足，她已经相当虚弱了，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
“唉，别了解了，我抱你吧。”
“……”
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车，从车头绕行，打开车门，解开安全带，抱起，招呼附近的警卫，交付。
“姓名，乐瑞歌・雷德尼。编号，232705。身份认证通过。”
“这孩子饿晕了，把她送到医务室吧，辛苦了，大块头。”
“职责所在，公民。正在发送增援申请……申请已通过。本机将在可能的值岗空缺得到填补后将乐瑞歌・雷德尼，232705，送往就近的医务室。感谢您提供的帮助，公民。”
……
武装保卫智能体在三分钟后完成了乐瑞歌的安置，她苏醒后进一步削减自身的能量开支，至少在校期间肉体强度和感知能力会降低到人类平均水平。
监护人召集了一批专家学者，以匕首上的乐瑞歌的生物残留为筹码，交换新型耐腐蚀材料的开发优先级，力图下次送出的礼物不再如此脆弱不堪。
孩子们迎来了一位聪明、漂亮、沉默、孤僻的新同学，对她可怜的身体状态表示同情，并为她必须定期前往校外进行治疗感到惋惜。
对这个世界来说，又是平凡的一天，而幸存至今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