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一辆小拖车,扶着通道的墙体,借着手电筒的光前进。
自动照明系统不久前才完成全面检修,按理说至少十年内是不应该再出现任何问题的,只当是又发生了什么人力不可抗拒的意外吧。
手电筒的功率不大,我最多看清眼前三五米,超过这个距离,无论是向前还是往后,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明明是很大的空间,感觉上却狭小封闭,令人不适。
幸运的是,每隔一段距离,墙上都有一个“起源”的标志,它由无穷符号、蛇、藤杖、水滴等元素组成,象征着“冲破历史循环的悲剧让人类重获新生”,是这末世下的希望,也是我最坚实的信仰。
走着走着,外部世界在瞬间变得“光滑”,有东西从手掌和脚底、顺着四肢缠绕延展,在我有所反应前,就已将脖颈以下的身体全部覆盖。它的触感与空气别无二致,就像是风轻轻抚过,却在体表形成了一层“壳”,强硬的限制一切动作。还好胸口依然能随着呼吸起伏,否则“拘束”就变成“绞杀”了。
因为不是第一次体验,所以我清楚发生了什么,以及该如何应对——完全放松即可。
“哈——哈!挺快的嘛,小子!”
声音的主人飞速靠近,灯光随着她的经过恢复正常。她上身前倾,双腿微曲,两**替侧蹬,手臂跟着迈步的节奏摆动,一松一驰,一拉一伸,很明显,在“黑沙”,也就是我身上这些黑色玩意儿的支持下,她正在玩“滑冰”。
来到近前时,她转身侧对着我完成了急停,脚底的一大团“黑沙”被抛了起来,像海浪拍打礁石一样扑在拖车上,覆盖、破碎、沿着缝隙“流动”,完成了对装载着的酒和零食的确认以及危险品的排查。
她把两脚收拢恢复成正常的站立姿势后突然高举双手,大喊了一声,“华丽的登场!”
她是若惜・雷德尼,乐瑞歌・雷德尼的姐姐。这对双子在思维模式、行为准则等诸多方面都互为阴阳,当然也包括除了脸以外的外貌特征。乐瑞歌有着过腰的白色长发,戴一个卡通骷髅形象的发卡,两只眼睛都是漂亮的琥珀色,体态娇小,若惜则是齐肩长度的黑发,用红色丝带扎成的两朵蝴蝶结装饰,左眼赤红,右眼浅灰,各方面更显成熟。说实话,她们可能更容易被错认为母女而非姐妹。
她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小子,东西带的挺齐全。小乐不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你留下来陪我整点乐子。”
她没等待我的答复,或者说从没在乎过别人的想法,一边伸懒腰,一边以近乎平移的方式离开。我则被放倒了,像货物一样被搬运,仰面躺着的视角基本只能看看天花板,稍稍努力可以瞄到“黑沙”裹挟托举着所有装着饮料零食的箱子,至于没瞧见的拖车,大概已经被拆解转化成新的“黑沙”了吧。这样危险的东西就在我的身下,也许是习惯了,比起恐惧、慌乱,现在更多的感觉是因被灯光晃到眼睛而厌烦。
……
若惜和乐瑞歌住在一起,她对她们的家,一个存在时间可能超过二百年的标准战前时代地下避难所,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主体建材用“黑沙”完全替代,这使得结构上一些违背常理的特点成为可能,其中最明显的是对出入口的移除。我们是直接穿过墙壁进入室内的,没有她的允许,任谁都不可能突破这层防护入侵。
……
到了客厅,“黑沙”就消散了,以不可被探知的状态继续存在,直到若惜需要时才会再度显现。
……
若惜和领袖的初次接触,只有我一人陪同,这场会面给我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也给“起源”日后对待她的方式定下了基调。
与乐瑞歌少言寡语的被动姿态不同,她十分强势地主导了整场对话,言语中充斥着对人类的不屑,对现状的挖苦,对领袖的嘲弄。尽管她的态度如此咄咄逼人,却也没有过多威胁的话语,甚至表示希望互不侵犯、互不干涉。
她表示将用一场表演展显自己的诚意。
只听得一个响指,周围暗了下来,头顶变得通透,我们抬头,看见了月亮。
会谈发生在日间,三百米深的地下。
没等我们说些什么,又是一声脆响,墙壁像拆开的礼物盒子一样向外倒下,露出的景色让我感到迷茫,连领袖都罕见的表现出了一丝惊讶。这是我第一次,也是人类近百年来第一次重返这片灰色的土地——谈话的小房间被带到了月球的背面。
震惊、感动、混乱,我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领袖通过几个简单易行的实验,确认了现场的低重力环境,当前的相对坐标,某种大气替代物的存在,但体感和在地球上时没有任何差别这点仍让他感到困惑。
若惜拍了拍手调回我们的注意,她朝上方一指,视线便被不自然的力量引导,发现了一个突然出现的、勉强能用肉眼识别的小点,大概两秒后,它变成了一座倒悬的大山。
原来是迎面撞来的小行星啊。当我意识到这点,所有的感官都中断了一瞬,待到恢复时,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仅有拳头大小、表面光滑、带有金属光泽的圆球,做减速运动落到了我和领袖之间,连一点灰尘都没扬起来。
若惜摊了摊手表示遗憾,因为我们的脆弱,她遮住了最绚丽的部分——光是见证就足以使肉身毁灭的绝景。至于那颗小球,她说是送给人类同胞和地球母星的礼物,一个类似工艺品的东西,没什么危险性,让我拿好。
这玩意儿还挺沉的。
“感谢您的观看。”
她向我们行了谢幕礼,似乎是在对应先前所说,这只是“表演”。
转眼间我们又回到了会客室,一切如旧,脑中清晰的记忆和手中温热的礼物共同证实着发生过的事实绝非虚妄。
“呵——呼——,完事儿!走了,两位!”
最后的告别有些敷衍,原因显而易见,她和妹妹分别了近十分钟,已经“没耐心陪我们玩”了。
领袖认为这是一次展现实力的震慑行动,而我确实感受到了“诚意”——那些“现象”,颠覆了固有的“常识”,拓宽了“未知”的边界,背后的“原理”总有一天能为人类所用!
但当乐瑞歌告知这些都是通过包括“黑沙”——一种原子尺寸的纳米机器——在内的数种超出人类认知的技术,辅以近乎无穷的能量,强行扭曲物理规则实现的时候,这种求知的热情也熄灭了,只剩下对若惜的敬畏。
……
“还躺着干嘛,要我扶你一把吗?”
她已经让整个身子都陷在懒人沙发里了,零食和饮料摆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副不会再移动分毫的样子,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带着一股不耐烦。
“不用了,谢谢您嘞。”
我爬了起来,走向她替我准备好的座位,一只小板凳。
“喂,小子,今天玩些什么?”
自从凑巧撞见她在乐瑞歌离开时,独自呆在黑暗中的木僵状态后,我尽力收集、复原了那些已经被遗忘的战前时代的诸多娱乐方式,并定期像这样过来看望她,我们的关系因此还算不错,可以开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她甚至默许我继续作为乐瑞歌的监护人。
“你说了算,老大。”
小板凳有点硌屁股,我最后还是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
“行,那我先找找有什么好看的……手柄拿去,接好了。”
看来她对我擅自踢掉小板凳的行为没什么异议,我还以为那是某种服从性测试呢。
她浏览了二十多页封面缩略图后,选中了一款格斗游戏,按照我对她的了解,大概只是又一次“随机事件”吧。
“我的投技复读不会输!”
“向我展示你的能耐吧!”
赛前放狠话是我俩作为对手玩家时的固定环节,没人能拒绝热血沸腾的对决,可紧接着她就喊了暂停。
“先等一下!我熟悉熟悉按键……”
氛围全破坏了。
短暂的教学后,比赛正式开始。
……
“愚蠢!你就只会胡乱猛冲吗?”
……
“过家家到此为止!犹豫,就会败北!”
……
“两下轻拳,你是要干什么呢?好难猜啊,哈哈!”
……
“躺在版边睡大觉吧!完美击倒,敬请见证!”
……
“接下来,你的血条要消失大概这么长!给我倒下!”
……
“这个好玩,我喜欢!喂,你怎么不笑啊,是不喜欢笑吗?哈哈哈哈哈!”
她凑过来戳了戳我,然后毫不保掩饰地嘲笑。
“起码我作为沙袋还是合格的吧。”
“难说!难说啊!哈——哈——哈!”
“天才”是远不足以形容她的,只消两局适应操作,她就做到了进攻狂风骤雨,防守滴水不漏,嫌欺负我没意思后去找那些以曾经的“大师”玩家为蓝本训练的数据体,在明确会被读指令针对的劣势下,一直赢到觉得无聊。
我的身下不知不觉中多了一张柔软的坐垫,看来她游刃有余到能分出注意力照顾我的感受。
“就这样吧,下一个。这回你来选,不要让我失望哦。”
我果断找到了一款经典的合作狩猎大型怪物的游戏——跟她对战是绝望的,除了一些看运气的合家欢游戏,我就没见过“胜利”二字,但作为她的队友,可以绝对安心。
“按照一般的流程,我们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一些重复劳作上,获取素材来制作、更新装备,但考虑到您的游戏习惯,我这次会启用完成了装备构筑的存档,可以吗?”
“很不错嘛,你小子挺懂我的。”
因为她所熟知的文字体系已经失传,我花了半个多小时为她介绍每种武器的特点和操作方式,最后她拿起了太刀,喊着“帅,太刀,帅”之类的话,给自己换上了一套缤・纷・色・彩的外观,头部是煮熟的红色大虾,身体是鲜艳的绿色蓝色的大块肌肉。我自己是单手剑,有着允许持刀使用道具的特性,为她提供辅助的同时也有着还算不错的输出。
任务开始,翼龙将我们带到了古塔顶,这张地图不用满世界找狩猎目标,也不会打到一半就得追着怪物换场地,而且战斗资源相对丰富,体验相当不错。
狩猎的氛围是愉快的,无前摇瞬发抽帧龙车和二连核爆这种纯粹的恶意为她带来了“笑容”,我也如愿在任务失败前喊出了“孩子别怕!我带着寒气炼成来救你了”的帅气台词。虽然最后因为“没大没小”之类的理由被一拳打到胳膊失去知觉,但能看到她眼里噙着泪水的憋屈模样,就是死也值回票价了。当然,这一切都应该看成朋友间保持了克制的打闹,我自然是不敢真惹她生气的。
我的手暂时做不了精确的操作,需要缓缓,接下来的时间基本就是吃吃喝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话题主要围绕着乐瑞歌展开。她真的,真的很珍视自己的妹妹,“姐姐”或许是她存在于世的唯一身份了。
她不喜欢透露有关于自己的任何信息,醉酒后的反应尤为激烈,当我好奇提到她的年龄时,她一把扇飞了立在手边的四个贴着“96%”标签的空玻璃瓶,然后转过身子背对我,留下一句“吵死了,我要睡了,把嘴闭上”之后,“黑沙”像蚕茧一样将她包住,没了动静。
其实我已经从乐瑞歌那儿得到过确切答案了,这下只是想逗逗她,但在“把握分寸”这件事上,看来是我先越界了。
……
“你说她打了五百多年的仗,却又不到二百岁?”
“肯定。路程、位移,类比。时间意义,虚假。事件、变化、影响,确切本质。线性时间概念,局限。缩胀、跳跃、反复,容易忽略。实际经历度量时间,必要。”
“额,所以这是两套不同框架下的概念,她出生的那个时间点和现在这个时间点之间是两百年左右,又因为某种类似时间旅行的现象的存在使她实际经历了超过五百年,对吗?”
“肯定。”
“得,了解了。唉,就算你再怎么知无不言,沟通起来也还是太累了……”
“乐瑞歌,语言学习,努力将来。”
……
“唉,走吧。”
我站起身,然后又坐下了。
出不去,“没门儿”。
好烂的双关。
我是不可能把她叫起来的,她选择这样闷着睡觉就已经算饶我一命了。说到底,就算我喊了她能听见吗?
等吧,乐瑞歌总会回来的。
不对,她今晚在学校宿舍过夜。
事到如今,收拾收拾,打游戏吧。
……
抬手两秒一刀毙命的快慢刀,不能从这一侧打开的大门,悬崖死角躲着推人的小怪,扒在栅栏后等人来的剑圣,走两步坠落一次的破桥,偷背身却被围殴的体验,高台上一列居高临下的掷弹兵,窄道里碾压一切的铁球,细细的房梁架上站着的魁梧大门盾猛汉,小巷子两侧破窗而出的疯狗,弹尽粮绝时存档点门前守着的精英怪,甘之如饴的蛆山粪海……
“我想放弃了……”
不知是有多大仇怨,库里的游戏被清空了,能打开的只有这一个,五小时后,实在无法忍受的我把手柄一摔,电源一断,泄愤似的去撞墙,结果头刚碰到墙壁,人就扑了下去,而后,眼前浮现出两行文字,“前有隐藏道路,所以翻滚会很有用”。
这也在她的设计之内?
无所谓了。
嘻嘻,我一定要离开呀。
……
乐瑞歌体验着井井有序的校园生活,同学们都很友善,对她宽广的知识面深感佩服,也愿意帮助她练习口语表达;老师们集中讨论并共同制定了这个奇怪孩子的培养方案,其中包含着极大的热忱和极高的期许。
监护人回去后立即着手若惜的定期观察评估报告,确认了她精神状态的稳定化和暴力倾向的减少,召集人员研究进一步的应对策略,丝毫没注意,也实在没能力发现,这些理应秘密的行动其实一直处于“黑沙”的监视窃听之下。
若惜卸下“正常”的伪装,在癫狂、麻木、狂喜、恸哭的反复中整理收集到的情报。她通过死亡摆脱了仅仅作为一个异类被排斥、恐惧,唯有暴力、诡计可以依靠,统帅异形文明泛星系威权排外帝国征战、扩张的前半生,来到从未踏足过的母星,只为把残留的人性奉献给仅存的血亲——可数百年来累积的精神创伤足以使任何最为诚挚的感情扭曲成近乎病态的执念,她深陷其中,不得解脱。她必须确保妹妹能享受绝对安稳健康的成长环境,为此不惜穷尽一切手段排除潜在威胁,将带有恶意的人或事从物理和意识层面抹杀。监护人暂时得到了她的认可,甚至一些只针对她本身的小动作也会被默许,她已然将自己异化成了守护的工具,而工具的安危在不影响功能的情况下是不用在意的。
对这个世界来说,又是平凡的一天,而幸存至今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