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泛黄的信纸，一封未完成的遗书，某人用近乎失传的古老文字，在这脆弱的载体上，撰写了其一生的总结。
“一切的一切，始于某个幼小文明发射的深空探测器被先驱者截获，他们根据里面的遗传信息制造了我——没有任何特殊性的普通人类。
如同稚子渴求父母的微笑，我也想要造物主的认可。我吸收了他们赠予的知识，掌握了他们分享的力量，认同并效忠于先驱者的价值观，坚信‘智慧生命发展形成的文明’是产生至高存在的真正途径，仇视并狩猎那些自居高位的‘伪神’，以期得到他们的一瞥。
后来，先驱者命我为统帅，参与到他们设计的低级文明的战争游戏中。我与生俱来的多疑、排斥、好斗如瘟疫般蔓延，感染了所带领的亿兆异形，塑造了一个泛星系威权帝国；可作为星海中唯一的人类，我始终是无法融入的异类。
我的价值观建立在文明尺度上，却没有能接纳我的文明。
再后来，察觉到先驱者对我的行为似乎缺少反馈，作为某种叛逆的表现或者说试探，我擅自把战争游戏从‘让低级文明蜕变的试炼’，扭曲成了‘供极致杀戮表演的舞台’。
我等待着，这亵渎至极的行为招致的残酷刑罚。
可先驱者仍旧‘漠视’。
这意味着我‘为了得到认可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徒劳，他们‘不在乎’。
我依然维持着已经化作地狱的试炼，其实质仅为空虚、茫然下的行动惯性、机械重复。
我尝试过重新构建自我存在价值，极端的恶名与荣耀，可以；牧星人游商的单纯友谊，也行——然结果无一例外，皆为惨淡收场。
我很清醒，也很痛苦。
内在的空洞无法由外部的事物填补。
或许我应该接受根本性的孤独和虚无？
绝望，这也许是最能形容我现状的词语了。
毁灭吧，这个宇宙，连带着我一起，反正，也没……”
笔迹戛然而止，似乎有什么突发事件打断了这位心如死灰的自灭者。
……
“终于！终于啊！这破船可真难开，怪不得被叫做‘流浪骨灰盒’！不过毕竟是从废船厂里偷零件攒出来的，也不要求太多啦！哈，我素未谋面的妹妹，再稍等一下下，姐姐马上就来啦！”
由数个可抛式环状“熔炉”发动机和去武装化圆筒形主体组成的“衔尾蛇”级护卫舰，伴随着一阵狂乱的高能基础粒子风暴，凭空出现在银河系的边陲地区、英仙座悬臂的末端。逼仄的驾驶舱段中，唯一的有机体乘客正兴奋得大喊大叫，但这显然不是因为其在缺少星图指引的条件下、依靠最原始的引力波导航、经过二十三次“烧毁”和“坍缩”、完成了跨星系移动的壮举，而是源自一种“未知”的挑战，“选择”的权利，“活着”的体验。
“好，接下来就是找一下太阳系第三行星在哪儿了，哇哈哈，真是‘大海捞针’啊！”
两环“熔炉”脱落，一号环解体成微小的能量发射单元，以“云团”的形式包裹二号环，将其量子化；二号环在预定坐标波函数坍缩还原成宏观物体，作为“锚点”和“门”保证剩余船体的重组；一号环被留在原地，成为这个过程的必要损耗。每次尝试都意味着永久损失部分常规动力源，她的机会不多，却表现得相当轻松。
……
乐瑞歌正在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检查，以离散器官的形式、泡在精心调配的保存液中、由分泌物固化产生的厚实的“茧”包裹。
长久以来，主动释放或被动剥离的活性碎屑，已经发展成遍布生态系统的“菌丝网络”，平时为她复杂精密的生命活动提供算力支持，现在则作为临时意识载体维护失去知觉的肉体。
近期没发生过重大事故，结果自然是一切正常。填充骨骼、附着肌肉、安置内脏、覆盖皮肤、搭建血管、连接神经、返还思想，再度完整的她破开茧壁，随着其它内容物一起滑出。
选择淋浴间作为场地是合适的，狭长的结构天然有利于一人多高的长椭圆形物体的固定，墙体可以提供所需的大部分支撑，只用破坏少量额外的附着点即可拆除残留茧壳；液体废物能直接用花洒冲进地漏，分离后归入专门的废液池。
清理完浴室，她简单洗了个澡，裹上一张白布，坐在家门，一块画着生物危害标识的厚重复合金属前。
准备工作，完成。
……
“不愧是我！就算一开始搞错到了另一条悬臂，最后也能抵达目标！”
目视范围内的白色恒星毫无疑问就是太阳了，扫描比对的结果令这位在世传奇的心砰砰直跳。尽管手头的资料是二百多年前的，与她的年龄相当，但对于判断一颗主序星来说仍然适用。
发动机还剩最后一环，能以百分之二光速无惯性巡航，预计再过八小时，她就能踏上母星的土地，结束漂泊的生活，拥抱仅存的血亲，摆脱无尽的孤独，填补内心的空虚。
……
乐瑞歌是被设计诞生的生物体，“先驱者”赋予了她“观察，学习，思考，判断，延续或终结人类文明”的基础任务，以及自由决断的极高权力。
新生懵懂的她被投放到近地轨道，经历大气烧灼后坠落在废城，虚弱状态下与人类接触，因认知空白遭受诱骗，签订系列限制协议；信任、包容的精神内核令她长期保持温良、克制，直至对方越过底线，迫不得已展现破坏力，促成新契约的达成，最终形成现今基于威慑和妥协的稳定关系。
“哈喽啊，我来接你了。”
门打开了，冷。
来者是她的监护人，一个好人。
“你怎么这副打扮？也行吧，起码这次不用我帮你擦干身体或烘干头发了。喏，衣服在这儿。我先出去等着，你好了就喊我。”
监护人交给她的是套一体式的无袖裙装，下摆不过膝盖，非常宽松，浅蓝色，没有多余装饰，材质轻薄透气，触感柔软，存在许多预留开口，整体用系带固定。
门关上了，仍然冷。
她很快就完成了换装，末了别上卡通骷髅头形象的发卡——先驱者赠予的伴生礼物，代表着她的身份，象征着纯洁与永恒——倚在紧闭的大门上轻叩、呼唤，“我……我……我……”
“唉……是我的表述不准确，你下回干脆直接说‘好了’吧。”
门再次打开，更冷了。
她不清楚监护人的叹息是因为她对“喊我”和喊“我”的混淆，只是困惑于人类更换应答口令的频繁。
“走吧。”
她点点头，自觉爬进准备好的透明塑料笼里 ，并从内部上锁——定期作为实验动物参与研究，该条款与她的核心使命并无尖锐冲突，补充限定条件后得以保留，而只要约定依然有效，她就会不遗余力地兑现。
负责搬运的是台杂糅了多种偶蹄目牲畜特征的仿生四足机器人，因其对恶劣地形的适应性和强大的负载能力得到广泛应用。
监护人在一旁徒步跟随，似乎有说些什么，她听不清。
明明待在恒温箱中，可为什么，还是好冷。
……
黑色的沙暴在宇宙空间肆虐，化作一堵遮天蔽日、横跨数个天文单位的高墙，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将所有阻碍一扫而空，然后消散于无形。
“有病吧，这群人，整这么多太空垃圾飘着不管，是成心给我添堵啊！还好黑沙不属于武器，能够随身携带……希望先驱者也能默许我的不辞而别吧……总之，这大概就是地球了，先在外层空间四处逛一逛，随便找个地方降落。嘿嘿，小乐，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呢。”
……
好白的房间，和乐瑞歌的头发一样。
好空的房间，和乐瑞歌的肚子一样。
她早在过来的路上就陷入了昏迷，醒来时正躺在操作台上，靠着静脉输入的营养液逐渐恢复活力。
她对实验是如何进行的没有任何印象，只能从设备撤走的事实、针孔和创口的愈合情况、体内药剂代谢的残留量、同步在菌丝网络中的日志获取一点信息，判断距离结束已经过去一段时间。
“辛苦了，再休息一会儿吧。我就在这里，想离开了随时说‘离开’，我会安排。”
饥饿对她身体机能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不仅没法维持体温，感官也迟钝异常，如果对方没出声，她甚至都不能觉察到监护人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离开。”
“啊？这么快吗？行。你是想躺着还是坐着？”
“坐着。”
“好的，等我把轮椅给撑开……好了，上来吧。”
“抱抱。”
“好好好。嘿咻诶呦。坐好别乱动，等我来推。随便逛逛，还是想去哪儿？”
“食堂。”
“收到！出发咯！”
……
“平流层中污染物的浓度比正常值高出几个数量级，不太想承认这样糟践母星的玩意儿和我是同一物种了，船壳表面的放电现象倒是挺漂亮……等等，这是什么？”
某种古怪的微生物，正以诡异的繁殖速率，将所依附的大气悬浮颗粒聚在一起，并迫使它们沉降。
她不认为自然演化能筛选出这样略显刻意的净化环境的生存策略，出于“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态，收集了少量样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些基因特征片段的发现让她瘫倒在分析仪器前，涕泗横流地道歉，前所未有的强烈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一度昏死过去——即使她破碎解析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不被本体所感知的碎屑，那所谓的“微生物”也确实是乐瑞歌的一部分，她可以是屠夫、暴君、追狩神祇的疯子，但决不能做伤害妹妹的坏姐姐。
……
己区，辰次区，德尔塔线，C支线，贰食堂，一楼。
这里提供两种餐食的方式，一是餐盘排队打菜，二是领取预包装的套餐，不过现在是非用餐时段，没有工作人员，只能选择后者。
“安全、卫生、营养、足量”的标语暨承诺贴在每一个窗口最显眼的位置。
“下午好，我的朋友，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由于“合成音不得与自然音混淆”的相关规定，出餐窗口的语音是逐字播放的，有点奇怪，但不至于让人难受。
“三份全天餐，谢谢。”
“哦，三份？当然可以，请稍等片刻。不过我必须提醒您：请避免浪费或暴食，吃不完的请还到回收窗口。另外，今天是星期三，水煮蛋，液态奶，新鲜水果限时供应，请按需自取。您的三份全天餐准备好了，祝您愉快。”
“嗯，谢谢。”
战前时代末期，“起源”以日水金地火木土，即恒星和可见行星重新构建了七天一循环的星期制度；其中第四天对应地球，作为周期的中点，具有一定的节假日属性，时至今日，业已名存实亡。逝去的黄金时代就像不愿提及、不可触碰的伤痕，人们如此怀念，却又如此抗拒。
一楼常规摆放八十八张四人桌，两小时内能满足三千人次的就餐，目前仅有乐瑞歌和监护人两人，非常安静，可以听见的只有脚步声和机器的嗡嗡声。
“醒醒，饭来了。放这儿你自己吃着……呆愣着干嘛，指望我喂你不成？什么叫没力气，手动不了？行行行，等我回来。”
哒哒哒哒。
两颗蛋，一盒奶，一碗切碎拌匀的蔷薇科和芸香科果实的食用部分。
哒哒哒哒。
“奔跑，此处，危险，禁止。”
乐瑞歌的语言表达水平像这样停滞在“单词拼凑的短句”，理解其具体含义依赖猜测。
“怪我怪我。喏，这些都是替你拿的，原谅我，好吗？先吃正餐吧，来，张嘴，啊——”
监护人铲了一勺谷物、杂豆、薯类、干制蔬菜的混合糊，递到她嘴边。
“乐瑞歌，孩子，看待，反对，唔唔唔……”
“安静吃饭，等你恢复自主行动能力再和我争辩也不迟。”
……
“啊……胸口好痛……我……在哪儿？”
“对了，地球，我是来找小乐的……可为什么，明明要见到了，心里却空落落的……”
“好像又忘了什么东西……”
“这是，悲伤？悔恨？怎么会……”
“不行啊，这样是不行的啊，重逢应该是快乐的，必须是快乐的啊！”
“你这混蛋！给我笑起来，笑起来啊！呜呜呜呜……”
黑沙聚了起来，在她的意志下从各个角度、以毫不留情的力度捶打自己，仅在伤情威胁生命时粘合碎骨、分拣组织、修复器官，循此往复。
“咕嗯……哼哼哼……”
“咳咳咳……”
“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呼——哈——呼——哈——”
“……我终于正常了。”
说到底，不过是用物理的伤痛暂时掩盖精神的苦痛。
“嗯？已经着陆了嘿！什么时候？算啦，管它呢！”
破开舱门，走出去，踩上熔融冷却的玻璃化地面，摔倒。
趴在地上，抬头仰望。
“哇！是个坑呢！”
惨烈的坠毁，以糟糕的角度触地，一路钻到岩层，直到发动机熄火才停止。
站起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让我想想……首先，船得拆掉！”
深黯的沙龙卷原地生成，将融成一坨的废弃金属撕裂、分解。
“接着，坑得填平！”
翻涌的漆黑浪潮复制了周围土壤岩石的性质，托着她升到地表，把坑洞还原成丘陵。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跟过去说再见。”
举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其余三指内扣，抵在额、颞、顶、蝶四骨的交汇区，望向西沉的太阳。
“嘣！”
她一个趔趄，勉强稳住身体。
黑沙擦除了记忆中先驱者技术的有关原理，写入了不得重新习得危险知识的禁制。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先驱者的“冠军”，只是乐瑞歌的“姐姐”。
……
“照顾，感谢。回家，独自。再会。”
入夜，外圈，乐瑞歌向监护人告别。
“既然你发话了，我就不强求送你回去了。一路平安，书单上要的书我下回带过去。”
他们有着不错的私人关系，离开食堂后，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思想交锋，共度了一段称得上温馨的时光。
乐瑞歌不希望重要的人受伤，更何况接下来所要处理的异常，来自天外，而且目标直指向她。
……
“哎呀呀，我就说是谁这么可爱，会用明文广播自己的存在。你的‘菌丝网络’，在无线通讯上，隐私性有很大欠缺哦，我正是追寻着它的信号流向而来。”
大地悲鸣，缝隙中钻出的猩红枝蔓交织成网。
天空怒号，云层里潜伏的森然杀意凝聚成形。
“哇，好可怕，是要杀了我吗？可以的哦，如果这能让你感到愉悦的话。”
作为回应，矮小白发的手臂贯穿了略高黑袍的躯体。
没有追击，现场被沉默笼罩。
“同源。”
乐瑞歌凭借肌肤接触便能啃噬血肉，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呵呵，这样就满意了吗？”微笑，如释重负，“你好，初次见面，我是伊拉梅芙……？这什么鬼名字……抱歉，脑子好像摔出了点问题，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嗯嗯哼，我是若惜，若惜・雷德尼，你的姐姐哦！”
一人摘下兜帽，一人抬起视线，她们看见了，对方和自己几乎完全相同的面孔。
不对，不行，不可能，不该是这样，先驱者绝不会让如此相似的两个造物主持同一场试炼，可遗传信息不会说谎，她的判断不会有误，那么这个自称“姐姐”的家伙……
震惊过后，便是愤怒。
“使命，背离。叛徒，必死。”
“是的，我确实该死。”
出乎意料的回答，带有解脱似的平静。
“反抗，缺失。生存，放弃？”
“我怕会伤到你。”
若惜不做任何挣扎，反而将乐瑞歌拥入怀中，可又因为内心深处的卑微，只敢握拳虚抱。
“判决，撤回。伤害，抱歉。解释，允许。”
乐瑞歌紧紧回抱，调用自身生物质替若惜填上空洞。她无法对不怀恶意的普通人痛下杀手，最初的攻击也并非瞄准要害。
“我只想做你的姐姐，而不是别的什么。先驱者什么都不在乎，我想在乎你。如果你拒绝，就杀了我吧，我活不下去的。”
“接受。活着。”
……
乐瑞歌领着若惜，往家的方向走去，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她对突然出现的“姐姐”仍心存疑虑。
若惜跟着乐瑞歌，不知道将要去往何方，可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她对宽容的“妹妹”怀有无限感激。
监护人翻找着图书，依照分类打包，数量之巨一两次的拜访根本搬不完，可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对这个世界来说，又是平凡的一天，而幸存至今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