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地下某处的半球形空间，抬头，完美复刻深空璀璨景色的穹顶，脚下，火成岩平整后仿若流动的花纹，环顾，已逝异星文明象征碎片的装饰，作为专供两名斗士使用的微型竞技场，过分奢华。
“乐瑞歌，被动，对象作为，决斗进行，最后确认，若惜？”
如果要素齐全，即使语法破碎，也能勉强沟通。
乐瑞歌两次握紧又松开小小的拳头，兴奋和活力为她的身体注入暖意，白皙的皮肤透着淡淡桃红，已经到了微微发烫的程度。
清晨，彻夜未归的姐姐带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闯入她的房间，摔在床边吐了满地，乐瑞歌打算扶她出去，其却突然嚷嚷要决斗，并告知已经准备好了战斗场地，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当然了，嘿嘿，毕竟是，可爱的妹妹，最喜欢的活动，嗝。”
若惜靠墙歇着，眼神涣散，胃里翻江倒海，打个哈欠都会泪水口水乱流，可乐瑞歌开心就好，自己的体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且啊，我还听说，只要战胜小乐，就可以要求你做任何事，对吧？姐姐我啊，最近也是有点小愿望需要小乐帮忙实现的哦。”
若惜挣扎着撑了起来，因为乐瑞歌在注视她。
“‘任何’，过分夸张，限定，力所能及。”
“绝对是小乐能做到，而且是只有小乐能做到的事情。”
“只有乐瑞歌能……”
“对的，只有乐瑞歌能。”
面对略显困惑却满怀期待的妹妹，若惜不自觉地笑了，积攒的疲惫再也压不住，她晕倒了。
看着狼狈不堪但一脸幸福的姐姐，乐瑞歌担心她死掉，抬起上半身后挽住胳膊，往家里拖。
……
“喝——！”
若惜睁开眼的同时猛抽一口气，心跳是混乱的，背后是湿润的，自从收到一段“时光切片”，噩梦就一直纠缠着她。愚者庆幸于无知，迁怒于真相，而她只会对这份警示心怀感激。
“醒了？”
平静，放松，呼吸渐缓，单是听见声音就能消除自己最大的恐惧，除了妹妹，没人能提供这份安全感。
“嗯——呐——！”
她想用大大的拥抱回应，身体却不听使唤，或者说，她的脖子以下没有了知觉。
“别动，乙醇及代谢产物清理中，器质性损伤修复中。”
小乐是温柔善良的好孩子，就算没有“姐妹”这层关系，只是路边见到，肯定也会想办法给予治疗吧。
“神经物理连接监测中。请活动手指。”
小乐是多么脆弱，多么纯粹，一定要守护，绝不允许被玷污。
“好喔。”
小乐就是我的全世界。
“世界，大的。乐瑞歌，小的。”
不，世界很小，小到容不下我。我能待的地方，仅有小乐身边而已。
“不对，小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重复，‘神经物理连接监测中’。若惜思绪复杂，监测干扰，深度睡眠辅助执行。好梦。”
……
若惜有些迷迷糊糊的，掌心传来令她贪恋的温度，触感软软的，是另一只手。
“小乐？”
“呜哇——！”
“不哭不哭，姐姐在这儿！”
“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姐姐是坏蛋！姐姐是笨蛋！”
若惜连忙起身，把守在床边的妹妹轻轻揽进怀里，一边抚过她散乱的白色长发，一边小声道歉。
“对不起，姐姐错了，姐姐不该让小乐担心的，姐姐再也不喝酒了，以后都会按时回家陪小乐的，不哭，不哭……”
乐瑞歌呜咽着控诉姐姐的“罪行”，呼吸断断续续，肩膀不住地颤抖，细若蚊吟的声音中充斥着悲伤、无助，略带一点愤怒。
若惜不再言语，无论找什么借口都是对“姐姐”身份的无耻背叛，对“妹妹”情感的二次伤害，她能做的，不过是默默接受所有的指控，任凭眼泪浸透胸口，等待乐瑞歌发泄完情绪。
沉默，偌大的房间中只剩下轻微的抽泣和维生设备运行的闷响，两颗紧贴的心互相温暖着，直至一方停止跳动、逐渐变得冰凉。
……
“戳戳，戳戳。醒了。若惜，好晚上。”
“嗯，晚上好，小乐。能麻烦你递给我张纸巾吗，我可能需要擦擦脸。”
“收到。”
乐瑞歌啪嗒啪嗒地跑开了，纸巾放在客厅和库房。
若惜趁机整理了下心情，她记得所有的细节，明白刚才那个梦有多么不合理，真正的乐瑞歌冷静、克制、理性、专业，甚至可以说有点僵硬、呆板、不近人情，最重要的是，在“乐瑞歌”作为主语出现过一次前，她绝对不会使用“我”这么个含混不清的人称代词，也不可能称呼若惜为“姐姐”。
可即便是假的、在梦里，见证唯一血亲的逝去也足以从她心上剜去一块。
我没事，我还撑得住，按照计划进行。小乐，姐姐是不会让你消失的。
……
“我是我。我只是我。我只能是我。只能我是我。我是乐瑞歌。乐瑞歌是我……”
瘦小的白色身形蜷成一团，千百副相似的喉舌包围了她，重复着同一段内容。
唯一性便是她说服自己存在的意义，她必须是无可替代的。
接受自限性的规则，划清内与外的界限，她渴求交互，她需要反馈，一切只为了“活着”。
分布式的全球活体网络，超越单一肉体存在的意识，带给她的不只有远超生物载体的能力，还是一份沉重的诅咒——永远防范其它同质个体的异常诞生，时刻警惕稀薄的人格丧失主导权。
可当这些人造的、劣质的、不完全的复制体，挤进、占据她的通信频道，嘶吼着，咆哮着，冲击、撕扯她艰难维系的自我时，她混乱了，疲惫了，迷失了，放弃了。
破碎的精神彻底沉沦，不朽的肉身失去控制，其“包容”万物的本质，终以“吞噬”万物的形式呈现。
“纺织工”，独立于时间存在的巨物，将这段绝望的结局，裁剪缝制，送到了沉溺于姐妹平凡生活、几乎忘却宇宙残忍本相的若惜手中。
……
“经过昏迷七十二小时，若惜还好？”
乐瑞歌拥有通过“结茧”来重塑身体的能力，此次调整为成熟阶段以应对决斗，外形与若惜高度相似，这并非刻意模仿，而是二者同源的明证。
“没事没事，姐姐我可是很耐死的，倒是小乐你，做好准备了吗？”
若惜还没习惯妹妹的这个姿态，如果不是毛发和眼瞳的颜色，以及发型发饰的区别，她可能会怀疑自己正在梦里照镜子。
“是的。”
“那么就开始吧。要全力以赴哦，小乐。”
“决斗”，出于对力量和技术的极致追求，在特定限制下的一对一搏杀，唯有胜者才能站立到最后的独特仪式。
双方就位，行礼，整个竞技场暗了下来，随着光照恢复，决斗开始。
“黑沙”凭空显现，这些原子尺寸的纳米机器直到刚才都一直以极其分散的形式隐藏在若惜周边，它们遮盖体表，深入内脏，在瞬间形成全方位防护的封闭式战甲。
乐瑞歌的皮肤在渗血，她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实现复合保护层的快速覆盖，过去的几天，在看护若惜以外的时间，她消耗了数十人份的口粮，不间断地合成所需的物质。
公平起见，若惜能控制的黑沙数量和性能都有限，但她仍具备一定的射程优势，两手一甩，各凝聚出一条长鞭，交错舞动，招招致命。
毒雾不会起作用，作为常用手段，若惜肯定有所防备，那么就突进吧，贴身肉搏，乐瑞歌躲开每一道凌厉的抽打，力道需要传递到末端才能造成杀伤，鞭子太长了反而容易预测轨迹。
正确，又错误。几十米的距离在两三个呼吸间拉近，远端的黑沙被放弃了，直接消散，还握在手中的则化作一对细剑，相向一剪。
避无可避，硬接下来也未尝不可，刀刃如裁纸般轻松划过，可那伤口却紧跟着愈合，将本该两断的躯体强行接上，旋腰摆臂，照着面门回敬一拳。
纹丝不动！转剑为爪，反手勾下几条肉片，用力一握，彻底碾碎。
痛觉不过是能够关闭的可选项，损失的那点质量也无足轻重，对着膝关节又是一记鞭腿，结果不仅没能造成伤害，自己反倒飞了出去。
若惜摆好架势，勾了勾手指。
乐瑞歌爬了起来，摇摇晃晃。
“欸？”
“指令，解散。”
黑沙的操作是极其复杂的，高烈度的对招中，没有辅助手段，就算是若惜也只能使出一些简单的形态变换，她本想以绝对的防御性能站桩换伤，可乐瑞歌的举动实在出乎意料——不能夺走权限，也不能突破防护，那就妨碍对它的掌控。
“太棒了！哪怕最基础的解散指令，不了解原理也是无法下达的！能在战斗中完成解析，不愧是我的妹妹！”
“进攻，防守，选择。”
“来吧来吧！让我们更激烈的交流吧！”
黑沙在大面积崩溃，若惜只分出部分精力维持手甲和护胫的构型，专注于乐瑞歌的动作，大笑着迎了上去。
手部骨骼合而为一，病态生长，撕裂皮肉，乐瑞歌举双臂于面前，十字交叉，掌心相对，紧紧贴合，使劲拉开，打磨锋利的同时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
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与反击，膝顶、肩撞、肘击、擒抱，戳刺、纵劈、斜斩、上撩……
若惜被逼到墙边，她身上外伤很少，却尽显疲态。毒，解不掉，侵入体内的寄生物，处理不了。
乐瑞歌还在猛攻，她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创口不再闭合，她需要额外的散热和气体交换窗口。
两人都已临近极限。
乐瑞歌在追击，若惜在闪躲，墙壁承受了所有伤害。
竞技场是黑沙挖掘、加固、维护的，解散指令当然也对它们生效，本来也能依靠结构本身勉强保持稳定，但现在墙上出现了裂痕，而且在不断蔓延、扩大。
天花板整个塌了。
“小乐！危险！”
顾不得所谓的规则，她宁愿主动认输，若惜把乐瑞歌扑倒、死死护在身下。以她们为原点，黑沙生成一道柔性屏障，刹那间将所有坠落的岩块按回原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若惜悔恨于让妹妹陷入险境，后怕驱使下，越抱越紧。
“危险，烫伤，放开。”
乐瑞歌不愿让过高的体温伤到姐姐，试图挣脱，可肌肉溶解，骨头碎裂，现在的她就是红黑的甲壳下兜着的一袋浓汤，靠低效的开放式循环维持，做不到。
“对不起，可我好怕！真的好怕！只要一想到那种可能性的存在，就想捶爆自己的脑袋！但我更不想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所以，所以我背着小乐擅自下决定，以为做好了准备，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我搞砸了！我是个废物！是个没用的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若惜彻底失控了，这种劫后余生般的刺激，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寻求的不是原谅，而是解脱。
“没事，没事。若惜努力，乐瑞歌知道。我决斗开心。不哭，不哭。若惜恐惧，乐瑞歌明白。我同样事情隐瞒。我说，你听。”
乐瑞歌尽己所能地安慰，笨拙，真挚，有效。
……
花了一些时间同步认知，去掉隔阂，解除误会，姐妹俩头对着头，一起躺在有点硌的、发凉的地上，进行着平等、坦诚的对话。
“所以，小乐，都是我的误解吗，那不是什么未来，只是个差点实现，但没有实现的过去分支？”
“肯定。乐瑞歌确实经历事情类似。转折。我度过成功。我坚强足够。”
“那怎么不早点提醒我呢，你能检索我的记忆，浏览我的意识，阅读我的想法，应该早就发现了我的错误？啊，当然没有责备小乐的意思，就是，好奇……”
“若惜沉浸貌似，乐瑞歌配合选择。”
“啊啊，真是做了些自以为是又多余的事啊。到头来，我才是被深深爱着，被细细保护着的那个。受妹妹照顾，这明明是作为姐姐的失职，可为什么，我挺高兴的？好奇怪哦。”
“乐瑞歌感谢若惜。”
“嘿嘿嘿……”
“若惜，决斗，胜者。”
“小乐才是赢家吧，我……”
“若惜愿望，乐瑞歌实现，晚些，告诉，我。”
“好吧。嗯。谢谢。”
“本应如此。”
乐瑞歌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她需要休息。
“营养，房间，运送，请求，拜托……姐姐……”
若惜的伤势莫名痊愈，可能是那些“寄生物”起了作用。她下意识忽略了乐瑞歌最后吐出的两个字，搂起妹妹千疮百孔的瘦弱身体，步伐轻快，矫健。
……
“小乐，早上好！”
“……”
一间红、蓝单色光所点亮的密室，由线缆和管道完全填充，标志运行状态的无数指示灯闪烁，集成了按键、旋钮、滑块、拉杆的诸多操作面板像蛛网上的小虫一样吊着；正中央立着一个圆筒形玻璃容器，里面灌满淡黄的液体，不时从底部升起气泡，浸没其中的、能够以纯白代称的少女，睁开了琥珀般的眼睛。
这是伤势严重到不能自行结茧恢复时的人工替代方案，但在与若惜相遇前，乐瑞歌更习惯的做法其实是直接舍弃受损的躯体，然后重新“诞生”。
若惜一直在守候，三天两夜，从未离开，她捡起了依赖黑沙的坏习惯，放弃了人类的生活方式，没有进食，没有睡眠，想要捕获乐瑞歌醒来的瞬间，得偿所愿。
“等等哦，姐姐这就放你出来，我记得是在这边来的……”
“……”
“诶！怎么突然！？”
“……”
若惜还在攀爬管线，试图寻找特定的开关，身后就传来了排气和抽水的声音，一个没抓稳，摔了下去。
乐瑞歌早就将自己的一部分塞入控制电路，这不难，神经信号往往微弱、复杂得多，只要有意愿，她可以侵入、兼容几乎所有的电子系统。
“啊，先擦擦干吧，旁边是衣服，那什么，我先撤了哈，嗯，我还是很在意小乐的隐私的，就先不打扰了……”
老腰差点折断，也不能成为若惜为妹妹递上毛巾的阻碍，一段滑行，单膝跪地，双手呈上，等乐瑞歌取走后，倒退着朝门口摸去，全程别着脑袋，有些滑稽。
“停下。”
正因为听不出情绪，无法预测，所以才可怕。
“噫！”
“视线，感受，久的。对视，避免，原因？”
“啊，呃……”
“乐瑞歌，需要，若惜，陪伴。”
“小乐，你的语言学习进度又重置了……好吧，我会在这儿。”
“若惜，愿望，确认。乐瑞歌，承诺，兑现。”
“先把衣服穿上吧，满脑子都是你的时候，我是没什么思考的能力的……愿望是吧，我现想就是。”
……
“若惜，愿望。”
“嗯嗯，我想好了。”
回到家中，姐妹俩对坐着，乐瑞歌不断重复相同的词句，若惜在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回应。
愿望，这是若惜最初的目的：要走一个承诺，允许她在乐瑞歌变得不再是“乐瑞歌”前了结她。失去姐姐身份的若惜会随后自杀，顺便拉上整个宇宙陪葬。
即使结局是好的，纺织工的行为被证实不含任何恶意，放在以前，按若惜的脾气，她也会拿着信息噬灭武器去算账，如果不能杀死它，至少要拆掉其在物质世界中的接口。
但现在，这些都没必要了。
“小乐！”
“请讲。”
“当一天换装娃娃吧，姐姐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收到。”
……
黑色的连身裙，端庄，白色的围裙，朴实，过腰的长发遮住了背后的蝴蝶结系带，搭配荷叶边装饰，特色的皱边头饰，一眼就能看出，是最为经典的女仆。领口别着的骷髅略显叛逆，微微勒肉的腿环带点不对称的俏皮，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灵巧的猫耳，毛茸茸的四肢，裙底探出的尾巴。
麻花辫，作家帽，粗框眼镜，清纯，知性；耷拉的长兔耳，衬衣打底，套上毛背心，蓬松的，有两条麦穗状的立体花纹，舒适，随意；外套绑在腰间，遮住短裤，像是裙子，配上短袜、运动鞋，青春，活力。
山羊角，打卷的尖耳朵，鼻梁抹上一道涂料，胸口吊根打磨过的兽牙，穿布衣，打绑腿，披一身缝入金线的红袍子，戴几对叮当作响的手镯，腰挂一串小动物颅骨，搭包塞些针管和玻璃器皿，整体的神秘感塑造出生人勿近的氛围，藏在兜帽阴影中可爱面容是只向血肉至亲展示的珍宝。
旗袍，玩偶服，半机甲化……乐瑞歌是精致的完美造物，能承载任何风格，若惜是宠溺的姐姐，会为妹妹的一切形象拍手叫好。
一段独属于姐妹的私密时光，简单纯粹的幸福；人类社会在为迈向星空而努力，这持续十数代人的目标，是实现伟大理想的前提。
对这个世界来说，又是平凡的一天，而幸存至今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