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灰域余烬
周枕川的指甲抠进掌心时,血珠渗出来,在金属地板上晕开一小朵暗红。
这是他被关进星尘商盟实验舱的第三个月。
舱体是半透明的生物凝胶材质,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凉的茧。透过凝胶能看见外面的环形走廊,银灰色的墙壁上爬满淡蓝色的能量纹路,那是从三十公里外的星骸裂隙引流来的“活能”——商盟的人都这么叫它,周枕川却只觉得那是腐肉的味道。他记得部落的萨满奶奶说过,裂隙那边的东西是有呼吸的,吸多了,人的影子会先一步变成灰。
他的影子此刻正蜷缩在舱底,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灰白。
“实验体734,生命体征稳定。”冰冷的电子音从舱顶传来,带着电流的滋滋声,“裂隙能量耐受度测试第47次,开始注入D级活能。”
周枕川猛地绷紧脊背。后颈的植入端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根烧红的针正往脊椎里钻。他能“看见”那股淡蓝色的能量流——不是用眼睛,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感知力,像无数根颤动的银线,顺着血液往右臂涌去。
那里本该是条胳膊。现在只剩下一截泛着冷光的金属。
三个月前,商盟的舰队炸开部落驻地的穹顶时,周枕川正蹲在祭坛后面给妹妹编草蚱蜢。他记得穹顶碎片坠落时的火光,像小时候萨满奶奶烧裂的占卜石;记得妹妹抓着他的手腕尖叫,她的指甲嵌进他的皮肉,温热的血混着草汁粘在掌纹里;记得自己被机械兵按在地上,右臂卡在坍塌的石柱间,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再睁眼时,胳膊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金属义肢的接口处还在渗血。商盟的技术官说这是“排斥反应”,但周枕川知道不是。这东西在“吃”他的血,就像裂隙边缘那些会蠕动的灰苔藓,贪婪,又带着某种令人作呕的生机。此刻,随着D级活能的注入,义肢表面的纹路亮起红光,像有无数条小蛇在金属皮下钻动。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去想别的。比如部落的晨雾,萨满奶奶用骨粉在石头上画的保护符,还有妹妹扎着两个辫子,举着刚摘的酸浆果朝他跑过来的样子。那些画面像沉入水底的碎玻璃,越是用力捞,刺得越疼。
“活能转化率17%,低于预期阈值。”电子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了点不耐烦的波动,“启动神经刺激程序。”
剧痛瞬间炸开。
不是来自接口,而是从义肢的指尖传来,像是有把钝刀正顺着神经纤维往上刮。周枕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额头撞在凝胶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视野里开始出现乱码似的光斑,淡蓝色的能量银线突然变得狂躁,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疯狂地扭动、缠绕,最后猛地扎进他的视网膜——
他看见了。
不是实验舱,不是环形走廊。是另一个世界。
暗红色的天空像块被血浸透的绒布,巨大的、半透明的“藤蔓”从天际垂下来,上面挂满了发光的茧,每个茧里都蜷缩着模糊的人影。空气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光点,碰到他的皮肤就炸开一小簇暖意,像冬天里妹妹呵出的白气。
这是影界。部落里只有萨满奶奶能偶尔“瞥”到的地方,周枕川却从有记忆起就能看见碎片。商盟抓他,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警告!实验体脑电波异常!”电子音尖锐起来,“活能注入中断!启动镇定剂!”
冰冷的液体顺着后颈的端口注入,影界的幻象像被戳破的肥皂泡般消失了。周枕川大口喘着气,冷汗把额前的碎发粘在皮肤上,视线重新聚焦在实验舱外——穿白色制服的研究员正隔着凝胶打量他,眼神像在看一块出了故障的零件。
其中一个研究员抬手按了按耳机,声音透过舱体传进来,模糊不清:“……裂隙那边又不稳了?刚才监测到一股异常的意识波动,和734的脑波频率完全同步……”
周枕川的心脏猛地一缩。
同步?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臂。金属义肢的指尖还残留着刺痛感,表面的红光已经褪去,露出冰冷的银灰色。这东西是用什么做的?他记得被拖进手术台时,看见医生手里拿着一块从裂隙边缘捡来的黑色碎片,那碎片在无影灯下泛着和义肢一样的光泽。
“把他转移到隔离舱。”另一个研究员说,“商盟总部的人下午到,不能出岔子。”
凝胶舱的侧面滑开一道缝隙,带着消毒水味的冷气涌进来。两个穿着机械外骨骼的守卫走进来,粗糙的手套抓住周枕川的胳膊时,他没有挣扎。反抗是没用的,过去三个月他试过三次,每次换来的都是更密集的针管和更长时间的电击。
他只是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数着走廊墙壁上的能量纹路。一条,两条,三条……到第七十六条时,守卫把他推进了另一间舱室。
这里比实验舱大些,除了一张金属床和墙角的排泄口,什么都没有。墙壁是纯黑色的合金,据说能屏蔽一切能量探测——商盟的人总在他面前炫耀这些,好像科技能解决一切。
周枕川躺在金属床上,盯着天花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囚服渗进来,让他想起部落被烧毁的那天。火灭了之后,他在废墟里找到妹妹的小鞋子,鞋底就是这样的温度,硬邦邦的,沾着没烧尽的灰烬。
他蜷起左腿,用膝盖顶住胸口,右手慢慢抬起。金属义肢的关节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五根金属手指张开又合上。他试着集中精神,像小时候那样去“看”——果然,那些淡蓝色的能量银线又出现了,像一群胆怯的小鱼,在义肢周围游来游去。
奶奶说,这些线是“命运的流苏”,影界的织命者用它们编织未来。商盟的人却说这是“精神污染”,是需要被清除的杂质。
到底谁是对的?
周枕川不知道。他只知道,当这些银线缠绕上来时,他会暂时忘记右臂的疼痛,忘记妹妹消失在火里的尖叫,忘记自己是实验体734,而只是周枕川——灰域里,那个会爬树摘酸浆果的少年。
他闭上眼,任由意识跟着银线飘。它们似乎在往某个方向牵引,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周枕川顺着那股牵引力“望”过去,穿过厚厚的合金墙,穿过商盟基地的能量屏障,一直延伸到三十公里外的星骸裂隙——
裂隙此刻正不安地搏动着。
那不是自然界的景象。它像一道被硬生生撕开的伤口,边缘翻滚着紫黑色的能量云,偶尔有细碎的光点从云里掉出来,落在地上就变成扭曲的金属块,或是会动的影子。周枕川看见过一只从裂隙里掉出来的“影子鸟”,长着三张脸,翅膀展开时像两片破布,被商盟的巡逻队用激光打成了烟。
此刻,裂隙的中心突然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
周枕川的意识像被重锤砸中,猛地退回身体里。他睁开眼,大口喘着气,右臂的金属义肢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表面的纹路再次亮起红光,这次却不是淡红,而是像凝固的血。
“嗡——”
低沉的嗡鸣声从义肢内部传来,越来越响,震得他骨头都在发麻。墙壁上的能量纹路开始疯狂闪烁,原本稳定的淡蓝色突然变成了警告的红色。
“警报!警报!基地东北部能量屏障失效!检测到高强度裂隙反应!”基地的广播系统突然尖叫起来,“重复!裂隙风暴来袭!所有人员立即前往避难所!”
周枕川猛地坐起身。
裂隙风暴?部落的萨满奶奶说过,那是裂隙两边“吵架”了,源界的石头会自己走路,影界的影子会吃掉人。
他冲到舱门前,看着外面的走廊陷入混乱。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抱着文件奔跑,机械守卫的红光在人群中乱扫,远处传来金属扭曲的巨响,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撞碎墙壁。
他的金属义肢还在发烫,指尖的刺痛感越来越清晰。周枕川能“看见”那股淡蓝色的银线变得狂暴,像被狂风卷起的乱麻,其中最粗的一根正死死地缠在义肢的手腕处,另一端……
另一端连接着裂隙深处。
那里,有个模糊的人影正隔着紫黑色的能量云望着他。
周枕川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到一团跳动的、像火焰一样的意识核心,金红色的,带着灼热的温度。那人影似乎也在“看”他,透过三十公里的距离,透过狂暴的能量乱流,透过两个世界的壁垒。
那是贺光赫。
在影界的意识流里,这个名字像一粒烧红的火星,突然落进周枕川的脑海。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意识里的烦躁与决绝——像是被困在什么地方太久,正拼命抓着最后一根浮木。
“咔哒。”
一声轻响,周枕川身后的舱门突然自己弹开了。
他愣了一秒,回头看。合金门锁的电子元件正在冒烟,表面的能量纹路已经烧黑——是他的义肢?这东西在刚才的震颤中,竟然干扰了门锁的能量场?
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巨响,天花板塌了一块,露出后面闪烁的管线。烟尘弥漫中,周枕川看见有个扭曲的黑影从缺口里钻出来,那影子没有固定的形状,边缘像融化的蜡,碰到墙壁就留下一串冒烟的腐蚀痕。
噬念体。商盟的资料里见过,影界的“垃圾”,以活物的意识为食。
尖叫声从走廊另一头传来,一个跑慢了的研究员被黑影卷住,瞬间就像被抽走了骨头,软塌塌地倒在地上,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周枕川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转身冲进敞开的舱门,不是为了躲,而是为了墙角那个通风管道——他早就观察过,所有实验舱的通风口都比标准型号大,大概是为了方便输送活能管线。
他用没受伤的左臂抓住通风口的栅栏,用力一拽。栅栏应声而断,露出里面漆黑的通道。金属义肢的嗡鸣声突然拔高,周枕川能感觉到那根连接着裂隙的银线在“催促”他,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后面推。那是贺光赫的意识在用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
“734!站住!”机械守卫发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朝这边跑来,激光枪的预热红光在通道口闪烁。
周枕川钻进通风管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
通风管外,那团属于贺光赫的金红色意识核心突然在裂隙深处炸开,像朵短暂绽放的花。几乎同时,他的金属义肢爆发出刺眼的蓝光,一股强大的能量顺着银线反冲回去,撞在追来的机械守卫身上——
守卫的身体像被投入熔炉的锡块,瞬间融化成一滩冒着白烟的金属液。
周枕川的瞳孔骤缩。
这不是他做的。是贺光赫。那个影界的意识体,隔着两界的壁垒,替他挡下了这一击。
他猛地缩回脑袋,在通风管里蜷缩起身体,任由金属义肢的震颤带着他往前滑。管道里布满灰尘,刮得他脸颊生疼,远处传来更多的爆炸声和惨叫声,基地正在崩溃。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这里。离开商盟,离开这些冰冷的金属和刺鼻的消毒水味,回到灰域去——哪怕那里只剩下灰烬。
金属义肢的蓝光渐渐褪去,重新变回冰冷的银灰色,但那根连接着裂隙的银线没有消失。周枕川能感觉到,贺光赫的意识核心还在那里,像一盏灯,在混乱的风暴中稳稳地亮着。
他不知道那是谁。是织命者?还是别的什么?但“贺光赫”这个名字在意识里盘旋不去,带着灼热的温度,像烙在骨头上的印记。
通风管的尽头透出微光,周枕川用金属义肢撞开格栅,外面是基地的停机坪。几辆悬浮车翻倒在地上,其中一辆的驾驶舱还亮着,钥匙没拔。远处的星骸裂隙像一只睁开的眼睛,紫黑色的能量云翻滚得越来越快,边缘已经开始吞噬基地的围墙。
周枕川跳下去,落地时踉跄了一下,金属义肢在地面砸出一个浅坑。他跑向那辆悬浮车,拉开车门坐进去,手指刚碰到操纵杆,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人类的声音,也不是电子音。像是无数根琴弦同时被拨动,又像是风吹过空旷的山谷。那是贺光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猛地回头。
副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只有一缕金红色的光,正从通风管的方向飘过来,像条小鱼,轻轻落在他的金属义肢上,然后消失了。
周枕川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低头看自己的右臂,金属表面光滑冰冷,什么都没有。但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暖意,像小时候生病时,萨满奶奶把他抱在怀里的温度。那暖意里裹着一个模糊的念头,顺着银线钻进他的脑海——
“带我走。”
周枕川握紧操纵杆,猛地踩下油门。
悬浮车像离弦的箭,冲破停机坪的护栏,朝着灰域的方向飞去。身后,星骸裂隙的光芒越来越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荒芜的大地上投下一道摇曳的、金红色的尾迹。
他不知道,自己带走的不仅是自由。
还有一个从影界逃出来的意识,一个叫贺光赫的存在,和一段被遗忘了万年的共生契约。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