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回音谷语
回音谷的雾气是活的。
它们像无数根湿冷的棉线，缠上周枕川的脚踝，顺着裤腿往上爬，钻进领口时带着股铁锈般的腥气。他把破妄杖横在胸前，杖顶的晶石散发着微弱的蓝光，将靠近的雾气驱散出半尺宽的空隙——这是守界人教的法子，用活能撑开“屏障”，避免被雾气里的死念侵蚀。
“抓紧了。”他低头对怀里的阿月说。小姑娘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小手死死攥着他胸前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自从进入回音谷，她就没再说话，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金属义肢的表面泛着一层极淡的金红色光晕，那些从义肢里延伸出去的银线在雾气中剧烈震颤，像一群受惊的鱼。贺光赫这一路都很警惕，每隔几步就会让银线探路，确认没有噬念体埋伏后才敢前进。
“左边有死念聚集。”贺光赫的声音透过义肢传来，带着点电流般的滋滋声，“绕着走，那些东西会钻进骨头缝里，让人想起最疼的事。”
周枕川依言转向右边。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布满了深褐色的淤泥，踩上去会陷到脚踝，淤泥里还混杂着一些白色的碎骨，不知道是人骨还是兽骨。他能“看见”无数细小的黑色丝线从碎骨里钻出来，像蛆虫一样在淤泥里蠕动——那就是贺光赫说的“死念”，是被噬念体吞噬后的意识残渣。
“这里以前……是不是有过大战？”周枕川低声问，声音在空旷的谷里回荡，被雾气切成了碎片。
“是‘净化之战’。”贺光赫的声音沉了下去，“织命者和噬念体打了三百年，最后在这里同归于尽。这些死念……是两界意识的碎片混合成的，比单纯的噬念体更麻烦。”
周枕川想起守界人兽皮地图上那片浑浊的光雾，心里一阵发紧。他们已经在谷里走了三个小时，按照地图的标记，织命盘碎片应该就在前面那片被黑雾笼罩的石林里，可越靠近那里，雾气就越浓，死念也越多，连破妄杖的蓝光都黯淡了不少。
“醒魂果。”贺光赫突然说。
周枕川立刻从怀里摸出一个暗红色的果实，塞进嘴里。果皮咬破的瞬间，一股辛辣的汁液涌出来，顺着喉咙往下滑，像吞了口烧红的铁砂，脑子里那些开始冒头的、关于部落毁灭的画面瞬间被冲散了。
“引魂曲要来了。”贺光赫的声音带着警告，“这次的声音会很清楚，别信，别回头。”
话音刚落，远处的雾气里就飘来一阵歌声。
不是之前在岔路口听到的模糊调子，而是清晰得像在耳边——是妹妹的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喊着“哥哥救我”，背景里还有木头燃烧的噼啪声，石块坍塌的巨响，和他记忆里部落毁灭那天的声音一模一样。
周枕川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骤然急促。他死死咬住嘴里的醒魂果，任由那辛辣的味道刺激着神经，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可那声音太真实了，真实到他甚至能“看见”妹妹被困在燃烧的帐篷里，小手扒着滚烫的帆布，脸上满是泪水的样子。
“别看！”贺光赫用尽全力，金属义肢突然爆发出刺眼的蓝光，狠狠砸在旁边的一块岩石上。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周枕川耳膜生疼，也震散了眼前的幻象。他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左脚离一片翻滚的黑雾只有半步距离——那黑雾里隐约能看见无数只手在挥舞，像是有什么东西想从里面爬出来。
“谢谢……”他喘着气说，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
金属义肢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像在安抚。指尖的金红色光晕比刚才亮了些，周枕川能感觉到贺光赫的意识里也带着后怕——如果刚才他慢了一步，现在已经被拖进黑雾里了。
“阿月？”周枕川突然想起怀里的孩子，连忙低头看。
小姑娘闭着眼睛，小脸煞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眼角却有泪珠滚下来。她显然也听到了歌声，只是在强忍着没哭出声。周枕川心里一疼，腾出左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说：“没事了，阿月不怕，哥哥在呢。”
他把嘴里的醒魂果咬下一小块，小心地塞进阿月嘴里。小姑娘下意识地嚼了嚼，辛辣的味道让她皱紧了眉头，却也睁开了眼睛，眼神里的迷茫散去了些，小手抓得更紧了。
“前面就是石林了。”贺光赫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些，“碎片的能量就在里面，很弱，但很干净，应该没被噬念体污染。”
周枕川抬头望去，只见雾气中隐约露出一片灰色的石笋，像无数根倒插在地上的长矛，最高的那根顶端缭绕着一缕极淡的金光——那就是织命盘碎片的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越是靠近石林，死念就越少，雾气也淡了些，能隐约看到石笋表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贺光赫之前在地上画的织命者符号很像。
“是织命者的‘镇魂阵’。”贺光赫说，“他们用自己的意识能量刻的，能暂时压制死念。看来碎片是被他们藏在这里的。”
走到石林边缘时，周枕川突然停下了脚步。
石笋之间的空地上，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件破烂的白色长袍，长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怀里抱着一块黑色的石头，正低头轻轻哼唱着什么。歌声很轻，带着点悲伤的调子，却不像引魂曲那样勾人，反而让人心里暖暖的，想起一些温柔的事。
“是……织命者？”周枕川低声问，握紧了破妄杖。
贺光赫的银线探过去，却没传来危险的信号。金属义肢的光晕变得柔和了些，像是在辨认什么。
“是‘残念’。”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是战死的织命者残留的意识碎片，没被死念污染，还保留着生前的记忆。”
周枕川松了口气，刚想走过去，却被贺光赫拦住了。
“别靠近。”贺光赫的声音发紧，“她在哼唱‘归乡曲’，是织命者召唤同伴意识的歌，虽然没有恶意，但听多了会让人想把自己的意识交出去，变成镇魂阵的一部分。”
周枕川这才注意到，那人影周围的石笋上，缠绕着无数根淡金色的丝线，那些丝线的另一端都连着她怀里的黑色石头——那石头的形状，和贺光赫说的织命盘碎片很像。
“她在守护碎片。”周枕川说。
“是。”贺光赫的声音低了下去，“织命者战死前，总会留下一个残念守护重要的东西，直到意识能量耗尽，变成石头的一部分。”
周枕川看着那人影，心里突然有点难过。她的歌声里带着对家乡的思念，对同伴的牵挂，还有一种明知会消失却依然坚守的固执，像极了灰域里那些守着家园不肯走的老人。
“我们……要拿走碎片吗？”他轻声问，有点犹豫。
贺光赫沉默了很久，金属义肢的光晕忽明忽暗，像是在挣扎。
“她快消失了。”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镇魂阵的能量快耗尽了，没有碎片的补充，她会被死念吞噬，变成那些恶心的东西。拿走碎片，对她来说是解脱。”
周枕川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举着破妄杖，慢慢朝那人影走去。
听到脚步声，人影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眼睛很大，却没有焦点，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她看到周枕川，并没有惊讶，只是微微一笑，说：“你来了。”
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我们……需要那块碎片。”周枕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我们要用它来阻止噬念体，保护两界的平衡。”
人影笑了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碎片，又抬头看向周枕川的金属义肢，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是织命者的气息……你和他，是共生体？”
周枕川点点头。
“真好啊。”人影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羡慕，“我们以前也和源界的人共生过，那时候……裂隙还是清澈的，能看到对面的光海。”
她顿了顿，把怀里的碎片递了过来：“拿去吧。这碎片在我这里已经没用了，镇魂阵快破了，与其被噬念体抢走，不如交给能用到它的人。”
周枕川接过碎片，入手冰凉，表面刻着和兽皮地图上一样的符号，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光。碎片离开人影的瞬间，她身上的淡金色丝线突然开始断裂，周围的石笋也发出一阵轻微的震动。
“谢谢你。”周枕川说。
人影摇了摇头，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融化的冰。她看着周枕川的金属义肢，轻声说：“告诉他，别恨织命者的集体意识，他们只是……太害怕失去秩序了。”
说完，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金光，融入了周围的石笋里。
周枕川握着碎片，心里一阵怅然。他低头看向金属义肢，发现贺光赫的光晕变得很暗，像是在难过。
“她……”
“是我姐姐的残念。”贺光赫的声音带着点沙哑，“三百年前战死的，我以为……早就消失了。”
周枕川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感觉到贺光赫的意识在颤抖，像个突然失去亲人的孩子。
“对不起。”他轻声说。
贺光赫没说话，只是金属义肢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像是在说“没关系”。
就在这时，阿月突然轻轻拽了拽周枕川的衣角，指着石林深处，小声说：“黑……好多黑……”
周枕川心里一紧，立刻抬头望去。只见雾气突然变得浓稠，无数条黑色的影子从谷壁的裂缝里钻出来，像潮水一样朝着石林涌来，嘴里发出尖锐的嘶鸣，正是他们之前遇到的噬念体！
“是引魂曲！”贺光赫的声音变得尖锐，“刚才的归乡曲引来了它们！它们被织命者的意识吸引了！”
周枕川立刻把阿月护在身后，举起破妄杖。杖顶的晶石爆发出刺眼的蓝光，将最先冲过来的几只噬念体打散了。但噬念体太多了，像无穷无尽的潮水，很快就淹没了蓝光，朝着他们涌来。
“拿着碎片！往谷外跑！”贺光赫大喊，金属义肢爆发出耀眼的金红色光芒，那些银线突然变得像钢针一样坚硬，朝着噬念体群刺去，“我来挡住它们！”
“不行！”周枕川立刻反对，“你一个人怎么挡得住？我们一起走！”
“没时间了！”贺光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碎片不能落到它们手里！你带着阿月走，我随后就到！相信我！”
金红色的光芒越来越亮，像一颗小太阳，将周枕川和阿月笼罩在里面。噬念体不敢靠近那光芒，只能在外面疯狂地嘶吼、冲撞。
周枕川看着贺光赫的意识能量形成的屏障，又看了看怀里吓得瑟瑟发抖的阿月，咬了咬牙。他知道贺光赫说得对，他们不能让碎片落到噬念体手里。
“我在谷外等你。”他用力握了握金属义肢，然后转身抱起阿月，朝着谷外跑去。
身后传来贺光赫与噬念体战斗的声音，金红色的光芒透过雾气照过来，在他的影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枕川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心里一遍遍默念着“贺光赫，你一定要跟上”。
跑到谷口时，周枕川才停下来，回头望去。只见回音谷里金红色的光芒和黑色的雾气激烈地碰撞着，像一场永不熄灭的火焰，将半边天都染成了暗红色。
他抱着阿月，站在谷口，静静地等待着。风吹过他的脸颊，带着噬念体的腥气和贺光赫的意识能量的味道，让他心里一阵不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红色的光芒突然黯淡了下去，雾气也渐渐散去。周枕川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朝着谷里跑去。
跑到石林时，他愣住了。
地上散落着无数噬念体的残骸，像一堆堆黑色的灰烬。金属义肢掉在地上，表面的光芒已经很暗淡了，那些银线也变得像头发一样纤细，有气无力地蠕动着。
“贺光赫！”周枕川冲过去，捡起金属义肢，声音里带着颤抖，“贺光赫！你醒醒！别吓我！”
金属义肢轻轻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光芒。贺光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浓浓的疲惫：“我……没事……就是……能量耗太多了……”
周枕川松了口气，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把金属义肢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你吓死我了。”他哽咽着说。
金属义肢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像是在安慰他。
周枕川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把金属义肢套回自己的右臂。虽然能量很弱，但他能感觉到贺光赫的意识还在，这就够了。
他看了看怀里的阿月，又看了看手里的织命盘碎片，深吸一口气。
“我们走吧。”他说，“去织命者神殿，找最后一块碎片。”
阿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周枕川抱着阿月，转身离开了回音谷。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他心里的担忧。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织命者神殿一定比回音谷更危险。
但他不怕。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他低头看了看右臂的金属义肢，那里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很坚定，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星，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
（第五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