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开端,并非圣诞夜的惊喜。
对于陈天安而言,童年是被无形丝线精心牵引的木偶戏。舞台明亮,掌声雷动,而他,是唯一被固定在聚光灯下的主角,扮演着名为“天才”的角色。
家里的墙壁不是贴满温馨的家庭照,而是被一张张烫金的、印着“第一名”、“特等奖”、“卓越奖”的证书覆盖。书桌上没有动漫手办和游戏光碟,只有垒得高高的奥林匹克竞赛习题集、钢琴琴谱和英文原版名著。空气里弥漫的不是饭菜香,而是淡淡的书卷气和一种紧绷的、名为“期望”的焦虑。
他的父母是这场演出的总导演和场务。父亲陈建国,表情总是严肃得像一块冷硬的铁板,目光锐利如尺,丈量着儿子每一次测试的分数、每一次排名的升降。母亲李娟,则像一台永不疲倦的永动机,用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儿子的每一分钟都填满“有益”的安排:钢琴课、奥数班、英语沙龙、物理兴趣小组……她的关心体现在保温杯里永远温度适宜的牛奶,和那句永不改变的叮嘱:“安安,要争气,要给爸爸妈妈争光。”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在同学家的电脑上,接触到那个光怪陆离的二进制世界。屏幕上闪烁的命令符,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被层层规训封锁的、属于孩童的好奇与探索欲。他无师自通地弄懂了几个简单命令,甚至找到了系统里隐藏的小游戏。那一刻,他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比他拿到任何一张一等奖证书时都要亮。
然而,这光芒很快被扑灭。
“玩物丧志!”父亲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能帮你考重点中学吗?能让你出国留学吗?你的任务是学习,是拿第一!不是玩这些没出息的东西!” 那台同学家的老旧电脑屏幕,被父亲粗暴地关上,仿佛关掉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母亲则温柔地搂住他,语气却同样不容置疑:“安安乖,电脑游戏是坏孩子玩的。我们安安是天才,要学更有用的东西。来,妈妈陪你练琴,下周还要去考级呢。”
他被拉回琴凳前,手指僵硬地按在黑白琴键上,奏出规整却毫无生气的练习曲。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沉入深不见底的潭水。
但渴望的种子一旦落下,就会在不见光的地方顽强滋生。
他开始偷偷攒钱。早餐钱、偶尔得到的零花钱、甚至卖掉几本崭新的、他不感兴趣的辅导材料。他像一只谨慎的松鼠,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硬币和皱巴巴的纸币藏进钢琴凳内部的缝隙里。他利用去少年宫上课的间隙,偷偷溜进街角的二手电器店,隔着玻璃柜,痴迷地看着里面那些被淘汰的、型号老旧的电脑主机和配件。老板是个沉默的中年人,看他次数多了,偶尔会不耐烦地挥挥手:“小孩,不买别老盯着看!”
他知道这点钱远远不够。但他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不被父母掌控的“世界”。一个能让他喘息,让他那点被斥为“没出息”的天赋和幻想,能稍微栖身的角落。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他借口去图书馆查资料,揣着那叠攒了不知多久、浸满汗渍的零钱,再次溜进了那家二手电器店。他看中了柜台角落一个被遗忘的、蒙着厚厚灰尘的黑色立方体。它没有屏幕,没有接口,只是一个光滑冰冷的黑色盒子,旁边标着模糊的“学习机配件?50元”的字样。
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属于“电脑”相关。重要的是,它看起来足够不起眼,可以轻易藏匿。重要的是,它标价50元——他口袋里那叠皱巴巴的钱,刚好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手心全是汗。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付了钱,将那个沉甸甸、冰凉的黑盒子塞进书包最里层,拉好拉链,头也不回地跑出电器店。阳光刺眼,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兴奋。
回到家,他小心翼翼地将黑盒子藏进衣柜最深处的旧衣服下面。晚上,他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偷偷打量着它。它冰冷、沉默,表面光滑得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倒影。他想象着它内部运行着神奇的程序,想象着它能像同学家电脑一样,回应他的指令。他甚至开始在心里,为这个属于自己的第一个“秘密伙伴”构思名字——一个符合他内心躁动、却被现实死死压抑的中二幻想的名字。
叫什么好呢?要够酷,够强大,要像……像能摧毁一切束缚的终极武器……零放……对,归零释放……薇……像细微却坚韧的花……「終焉兵器:零放の薇花」。
对!就是这个名字!他在心里反复默念,一股隐秘的、反抗般的快意和巨大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他甚至开始幻想,这个黑盒子或许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只等待被他唤醒……
几天后的夜晚,他正在房间里假装看书,实则用铅笔在草稿纸背面偷偷描绘他想象中的“終焉兵器”的形态,线条张扬,充满了邪气眼的风格和绷带缠手的细节。父亲突然推门进来例行“查岗”。
几乎是在门开的瞬间,陈建国锐利的目光就捕捉到了儿子慌乱掩盖草稿纸的动作和脸上未褪的兴奋。以及……衣柜门没有关紧的缝隙里,露出的一角不属于这个家的、陌生的黑色。
没有质问,没有咆哮。
父亲的脸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扯开衣柜门,精准地从旧衣服堆里挖出了那个黑色的立方体。动作粗暴,毫不留情。
陈天安的脸瞬间血色尽褪,猛地站起来:“爸!那是我的……”
“你的?” 陈建国转过身,声音冰冷得能冻住空气,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愤怒,“你偷偷买的?用我给你的饭钱?去买这种……垃圾?!” 他掂量着那个黑盒子,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传染源。
“它不是垃圾!它是……它是……” 陈天安急得语无伦次,那个藏在心底的、带着中二气息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是什么?!” 父亲厉声打断他,怒火彻底被点燃,“是能让你考第一?还是能让你成才?!我跟你妈辛辛苦苦培养你,给你最好的资源,不是让你把心思浪费在这些歪门邪道上的!”
话音未落,陈建国高高举起了那个黑色的立方体,在陈天安惊恐绝望的目光中,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砸向坚硬的大理石地板!
“不——!!!”
伴随着陈天安撕心裂肺的尖叫,是物体猛烈撞击地面后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黑色的塑料外壳瞬间崩裂,飞溅出细小的碎片。内部简陋的、早已过时的电路板和元件裸露出来,扭曲、断裂,几根细小的电线无力地耷拉着。那个承载了他所有隐秘幻想和微弱反抗的“終焉兵器”,甚至还没来得及被赋予名字,就在他眼前,变成了一堆丑陋的、毫无生气的电子垃圾。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剩下地板上那堆残骸,和陈天安剧烈颤抖的身体。
母亲闻声赶来,看到地上的碎片和儿子惨白的脸,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复杂,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轻轻拉住了丈夫的手臂。
陈建国胸口起伏,指着地上的残骸,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看看!这就是你不务正业的下场!从今天起,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准想!下次再让我发现你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不是砸东西这么简单了!听见没有?!”
陈天安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地板上那堆碎片,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却空洞得没有一丝光。所有的尖叫、哀求、辩解,都随着那一声碎裂,彻底死去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不是去捡那些碎片,而是拾起了刚才被自己慌乱中扫到地上的、那张画着“終焉兵器”的草稿纸。
然后,在父母沉默的注视下,他一点点地,将那张纸撕碎。撕得很慢,很仔细,直到变成一把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纸屑。
他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平静。他看着愤怒的父亲和担忧的母亲,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怪异而空洞的弧度。
“听见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死寂的寒意,“我会拿第一的。”
“一直都是,不是吗?”
他绕过地上那堆残骸,绕过父母,走到书桌前,重新拿起那本厚重的奥数习题集,翻开了第一页。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没有生命的雕塑。
从那一刻起,那个会对着同学家电脑眼睛发亮、会偷偷攒钱买“垃圾”、会在草稿纸上画邪气眼中二幻想的陈天安,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完美的、冰冷的“天才”。一个被抽空了所有“不必要”情感和欲望,只剩下对“第一名”病态执念的,孤独的王。
他的世界,从此只剩下永无止境的竞赛、考级、和一张张需要他永远保持在最顶端的成绩单。父母欣慰于他的“懂事”和“专注”,却看不到他眼底那片日益扩大的、冰冷的荒漠。
那堆黑色的碎片最终被母亲扫进簸箕,倒进了楼下的垃圾桶,仿佛从未存在过。
没有薇儿。 没有家人温暖的包容。 只有一个被他自己亲手撕碎、又由父母的期望和压力重塑的,脆弱而骄傲的——王的空壳。
他坐在由证书和奖杯垒成的王座上,目光穿过冰冷的镜片,望向窗外其他孩子嬉笑奔跑的世界。那里没有他的位置。
他只是孤独地、一遍又一遍地,演算着早已烂熟于心的题目,捍卫着他那除了“第一名”之外空无一物的——
王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