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电视台。
摄像机轻轻推进,主持人安堂美织站在讲台中央,身着天蓝色正装,神情沉静。
“各位观众晚上好,这里是东京电视台。”
她略一停顿,像在刻意压低语速,试图用语言为观众营造出心理缓冲。
“十年前,世界上最顶尖的天文研究机构联合发布通告:由于太阳黑子活动突发紊乱,引力流场出现微妙偏差,火星轨道开始异动。”
荧幕上浮现一幅幅模拟图——行星轨迹轻微地震颤,红色警告标识在火星轨道边缘闪烁。
“虽然刚开始世界政府否认此事。但随后,全球轨道监测卫星接连证实:火星将在十年内,有0.007%的概率……偏转并‘亲吻’地球。”
她没有说“撞击”这个词。
“于是,联合国召集了史上最庞大的科学与工程合作体——诺亚方舟计划。”
画面切到巨大飞船骨架、工地、汗流浃背的工人,还有逐渐组装完毕的空天母舰,他们如同一只只参天的玄武巨兽匍匐在世界各地的城市当中。
“所有人类,共同登船,迈向宇宙。”
灯光渐暗,镜头回到现场。
主持人面带郑重之色:
“今晚的特别嘉宾,是十年前最早察觉太阳异动的观测者之一,也是诺亚方舟计划早期技术骨干成员之一——即是不在国家最高指挥链内,却因‘坚持真实数据’,坚持向人民披露真相而被媒体称为‘地球预警者’。”
“他同时也拥有另一个身份——日本自卫队中将、航天动力学博士。”
“请欢迎——远坂茂先生。”
灯光打向舞台侧面。
一位高大挺拔的军官踏步而出,身着笔挺的日本自卫队礼服,帽檐压低,步伐沉稳。
在舞台中央,他立定、转身,行了一个标准军礼,动作如刀锋般利落。
掌声响起,却不热烈,而是低沉、克制、怀有分寸地尊敬着。
他取下军帽,露出清晰俊朗的脸庞,眉宇锋利却不凛冽,是那种“让人想要依赖”的军人脸。
右下角的嘉宾小窗中,几位女艺人轻轻倒吸了口气,低声说:“哇,好帅……”
主持人上前一步,带着微笑伸出手:
“远坂博士——欢迎你。”
男人略一鞠躬,神情谦和:“晚上好。”
“您不但是科学家,也是军人,现在还担任世界政府委员会的核心科技顾问……我有点搞不清,应该叫您‘博士’、‘将军’,还是……?”
男人一笑,眼角微弯:“叫我小茂就好。”
观众席爆出一阵轻笑,气氛在几分钟的克制中终于松动了些。
他接着又补了一句:
“不过……也许你们可以试着叫我‘远坂爸爸’。”
主持人一愣,现场陷入一秒的静默后,哄然大笑。女嘉宾纷纷“哎呀”地叫出声。
男人笑而不语,只是将帽子挪到膝上,眼神缓缓望向荧幕上的那串倒计时数字——5年179天。
舞台中央,掌声方歇。
远坂茂将帽子轻轻放在膝上,低头微笑片刻,抬眼望向镜头。他的声音清晰沉稳,像某种经过长时间琢磨后的温柔:
“其实……我很快就要成为父亲了。”
话音一落,现场一片惊讶与欢欣。几位嘉宾“哇”地叫出声来,右下角的小窗里,一个女演员甚至拿手背掩口,像是看到了偶像宣布婚讯。
“恭喜!”
“恭喜远坂爸爸!”
“那真的该叫‘爸爸’了~”
安堂美织轻轻笑着,转向摄像机:“各位观众,你们听到了,我们的‘远坂博士’将迎来他人生中最伟大的角色——父亲。”
男人只是轻轻点头,神色克制,却又掩不住眼底的柔光。
“不过,”他略一顿,“我更希望……当我的孩子出生时,她能看到一个完整的地球。”
舞台灯光在这一刻拉近,光影交错,他挺拔的身形倒映在幕墙屏上,像一个即将登船的旅人。
安堂的语气也稍稍凝重起来:“前几日,全人类的肉眼中都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天体。请问……那就是?”
男人点头:“是的,那正是火星。”
观众席一阵低语。
“它偏离了轨道,逐渐靠近地球,而由于它与地日引力波构成特殊共振,折射强光,使得我们在大白天也能肉眼直视。这……在人类历史上,是第一次。”
屏幕切换,播出那天阳光下微红的第三星体,如近在咫尺的陌生邻居。
“它的靠近,是威胁。但对我来说,也是某种召唤。”
主持人望着他:“召唤?”
男人的眼神像穿越重重金属结构,望见飞船尽头的星空。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如在宣誓。
“火星将逼近我们,但我们,不会退却。”
“人类从未真正团结,但这一次,没有国籍,没有阶级,没有任何身份的区别,只为人类自己。”
“我们选择让科技不再为战争服务,而是为生命服务。”
“我们选择将孩子送上去,而不是子弹。”
他站起身来,缓缓拾起那顶军帽,戴回头顶。
“我相信——”
“人类终将征服宇宙。”
“人类必胜!”
刹那间,全场静默,随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幕墙缓缓熄暗,只留下那串白字倒计时:
> 登船日 D - 5年179天
【5年后...】
天空仿佛生锈的铁皮,沉沉压在整座城市上方。雨刚刚停歇,乌云尚未散去,灰白色的光透过裂缝般的云层,像废墟中残存的意识,冷冷地铺洒在破碎的大地上。
摩天大楼早已倒塌,断裂处像被巨兽撕咬过,残骸扭曲,钢筋裸露。有些楼层整个陷入地下,只剩断墙凌空悬挂,仿佛风中残存的某种信念。风穿过时,发出悠长而哀绝的低鸣,像是金属记忆在空气中呻吟。
地面裂开深沟,柏油如枯血般剥落,碎石遍地。一辆辆汽车横七竖八地搁在崩塌的断层上,车身凹陷、玻璃破碎,像临死前惊慌失控的挣扎,还未从时间中抽离。部分车内残留干涸的血迹,空座椅上依稀可见儿童玩偶的一只破旧手臂,仿佛还在等待某个已经无法归来的主人。
最醒目的,是那块巨型广告牌。它原本应高悬在城市上空,如今半边焦黑,斜挂在一座断裂的钢骨废楼上。广告上的白色大字——“人类必胜”——已被粗暴涂改:黑色喷漆将“人类”两个字粗暴地划去,覆上刺目的“权贵”。而在最上方,一双极为愤怒的红字写着:“骗子”。
几艘超大型逃生舰坠毁在城市边缘,像被神抛弃的遗物。焦黑的舱体斜插进地面,机翼已经扭曲变形,像挣扎时被折断的昆虫残肢。开放的舱门内,氧气瓶滚落至积水坑中,泡着污泥。舱壁上“U.N.”的标志几近剥落,仅剩一个“N”孤零零地贴着,风一吹便瑟瑟颤抖,像世界最后的讽刺。
废墟间没有声音。
没有鸟鸣,没有人声,也没有广播。
只有从地底深处,不定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低频震动——像是某种庞大天体靠近时,引力搅动地幔所引发的地壳回响,仿佛埋在泥土下的神明未死的心跳,沉默而愤怒。
城市的角落里,荒草从断裂的水泥缝隙中挣出。雨水积在路面残缺不堪的洼地中,倒映着灰色天光,也倒映着一个文明崩塌的影子。
在废弃的公园门口,一辆粉色儿童自行车侧翻在地,车铃上挂着丝带,已褪色的蝴蝶结随着风微微摇晃,像是在迟来的清晨祈祷。
旁边的水泥墙上,有孩子用红色蜡笔写下的两个字——复仇!
字迹歪斜,像是急着写完,又像手在发抖。字尾还残留着一滴小小的水迹,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水洼中映着苍白的天光,宛如死者的眼,雨已停,余下两滴雨丝从断壁边缘滑落,溅入积水。
涟漪刚起,便被一只军用战靴重重踏入。
浅泥飞溅。
那是一双自卫队制式的战斗靴,染着旧血与灰尘,靴口内露出军用迷彩裤的褶皱下摆。靴子的主人步伐沉稳,腰身下伏,背上负着沉重物体,拉扯着身体的重心。上半身是一件风化褪色的自卫队战斗夹克,贴身而紧绷,左肩有一道被撕裂后缝补的痕迹,似是弹痕。
他胡茬遍布,面色苍白,黑眼圈如墨晕。他的眼神极其专注,不放过任何一处窗沿、角落、阴影,仿佛周遭仍埋伏着死神的爪牙。
右手扶枪,中指与食指轻抵保险,整支步枪像是他身体延伸出的神经。
可即便如此训练有素,他的呼吸,仍藏不住一点点无法掩饰的颤抖。
不是慌张——而是像走在地狱边缘的猎犬,在持续回望,确认死神尚未追上。
他背上的“东西”盖着一层厚帆布,绑带严实,微微晃动;
那不是补给,也不是尸体,而是——某种仍需被守护的温度。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突兀的“哐啷”金属撞击,刺破死寂。
男人猛地止步,喉结猛然上提,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钩子悬在空气中。
那声音,来自不远处那片车祸交叠的区域——几辆报废轿车层层叠叠堆在一起,铁皮斑驳,车门脱落。
刚才远远侦查过……但此刻,那堆废铁之后,似乎“有什么”动了。
男人的脸绷得更紧了,眼角微微抽搐。他没有犹豫,缓慢向前逼近,身体低伏,微侧推进,保持最小暴露面积。
左脚踏出前,右脚始终踩稳,脚踝、膝、肩、枪一线成弧,枪口始终精准对准声源。他的动作如猎豹,极度专业,每一步都像走在神经刀锋。
“嗖!”——突然一群乌鸦从废车堆中冲天飞起,黑羽震翅,刺破空气的安静。
男人条件反射扣下扳机半程,却及时止住。
等乌鸦飞远后,他才看到——
车堆后,一头野鹿横躺在地,腹部塌陷,皮毛破碎,有被野兽啃咬的痕迹。它早已死去,刚才发出声音的,是风撩动下摩擦车身的鹿角。
男人松了口气,却几乎同时猛地吸入一口。那不是放松,而是方才被强压下的恐惧在回流——他胸膛微微起伏,喘息中夹杂着内脏震颤的回响,像某种尚未结束的悸动。
“爸爸……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忽然,一道细若蚊鸣的童声从父亲背负的包裹里传出,轻轻打破了刚才的死寂。
男人猛地顿住脚步,神经仍紧绷着。但在听清是熟悉的声音后,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嘴角也终于浮现出一点细不可察的温柔。
“凛,你醒啦?”
他仍警觉地扫视着四周,眼神如扫描仪般在废墟中穿梭,但语气却尽力挤出一丝轻快的温柔:“做了个什么梦呀?”
他抽空一个眼神,小心地掀开包裹上方的帆布。里面,是一个面色潮红的小女孩,大约五岁,额头贴着临时自制的冰袋,正用力睁开眼睛看他。
她虚弱却认真地说:“梦里我有一个画板,画什么……什么就能变成真的。这样爸爸就不用这么辛苦啦。”
男人怔了怔,冰冷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柔光。他低头轻笑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心,又像是某种疲惫后的慰藉。
“傻孩子。”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而温软,“凛,坚持住……爸爸一定会找到药的。”
但就是这一瞬的疏忽——
“哒哒哒!”骤然数发子弹疾驰而来,划破空气!
地面被击起火花与泥屑,弹头击中金属车门,迸溅出炽热火星。还有子弹击穿路牌,“当”的一声震耳欲聋,瞬间唤醒本能的恐惧。
父亲没有任何迟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用手护住背后的女儿,小心护住包裹上那柔软的头。
“嘭”一声闷响。
他一手揽紧背包,一手撑地,用一个极其干净的滑步姿态翻入路边废车的引擎舱底部。
火花仍在弹跳。他压低身子,半张脸贴近冰冷的车体金属,眼睛却如鹰隼般从保险杠缝隙中观察——目光迅速搜捕开火源。
他的呼吸此刻终于失控了一瞬,喉间咽下的不是喘息,是恐惧。
但他的食指,早已紧紧搭在扳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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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两道身影踉跄着从倒塌大楼中逃出。他们满身尘灰,像是刚从地狱缝隙里爬出。
“咚——咚——”脚步声凌乱,带着求生的绝望。
可下一秒,数发子弹如钢针般瞬间贯体——**“噗噗”**地扎入血肉,两人身体顿时在空中抽搐一阵,像木偶被剪断线,一齐扑倒在地。
鲜血在水洼中晕开,如溶进泥土的诅咒。
父亲眼神一凝——那弹道,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不是目标。
“真没劲啊。”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从废楼的阴影中传来,像是在打哈欠,又像刚做完某件无聊的事:“躲猫猫都不会,果然这帮贵族就是一群躺在上层里吸血的废物。”
接着三道身影缓缓走出——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步伐极缓,宛如闲庭散步。
他们身上的战斗服并不统一,但左臂处都佩戴着一个黑色袖标——死黑底色,其上一个白色骷髅头,露出锯齿般的牙齿。
在骷髅额头上,刺着几个红字——“天罚组”。
三人缓缓走出残垣断壁的楼影。
走在最前的,是个留着短寸头、神情漠然的高个男人。他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像老虎过河,一眼就能看出是打过仗、见过血的主。
紧随其后的男人戴着半张金属面罩,只露出一只眼。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指转着一颗弹壳,像转佛珠一样,指尖咔哒咔哒作响,声音轻,却压得人心发紧。
最后那个女人扎着马尾,外貌清秀,看上去年纪不大,却背着一把长刀,腰间还挂着一个奇怪的装置。她没有说话,只是在两人之间踱步,像是在观察猎物的走向。
他们三人安静地走到尸体前,低头。
那个苟延残喘的贵族男子正死死抓着地面,血从他腹下流出,身下湿了一滩。他咬着牙,努力抬头,一张原本讲究得体的脸,此刻满是血污和屈辱。
“你们不能……不能在末日的最后还有点人性吗?”他喉咙沙哑,带血的气泡从嘴角吐出,“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到最后都得死……人类已经完了!!”
他怒吼着,仿佛要用最后的力气喊醒这场荒谬的世界。
“砰!”
带金属面罩的男人一枪穿头,打断了他的话。
弹壳在空中划出一道旋转的弧线,落地。
“每次听这些贵族在生命最后时刻讲人类、讲命运,我就想吐。”他淡淡说着,扭了扭脖子,“当年抛弃我们百姓,封城、欺骗、断药,你们说‘为了大局’,现在呢?也配说人性?”
女的从背后掏出一份灰白色防水文件夹,俯下身,翻开。文件被汗水与血渍沾染过,边缘卷翘,但字迹仍清晰。
她对照着地上两具尸体,一张张核对脸型、眼距、下颌轮廓,最终轻声确认道:
“身份确认。九条道弘,高知县副县长。小泉健太郎,国会议员。”
她的声音没有情绪,就像在念一份运输清单。
“雅子,咱们赶紧拍照回去领酒喝,我都已经一个月没尝到烧酒了。”面具男晃着弹壳,语气有点痒痒地发骚。
女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啪地合上文件,掏出手机,对着尸体分别咔哒咔哒拍下两张特写。
“不要再提酒了,我耳朵都要长茧了。贵族都快死绝了,准备戒酒吧。”
“哎呀——”面具男刚想顶两句嘴。
“啊——秋....”
突然,一个隐约的喷嚏声从不远处传来。
三人瞬间顿住动作。
空气像被冻住一般凝固。
父亲第一时间用手紧紧捂住凛的口鼻,整个人死死压低,埋在倒塌钢架后。凛睁大眼睛,却不敢出声,连呼吸都像断了线。
三人小队站在原地不动,似乎在分辨声源,目光朝四周缓缓扫去。
父亲全身汗水冒出,甚至不敢咽下一口唾沫。那种濒死前的本能恐惧,从脚底一路涌到眼球后面,手背青筋暴起,掌心甚至渗出细汗,与女儿颤抖的脸颊贴合时,传来一点滑腻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