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
门锁炸裂,铁门猛然弹开,撞上墙壁的金属声在空旷的住宅中激起回音。
父亲一脚跨入院长的宅邸。房间昏暗,窗帘紧闭,阳光被粗暴地隔绝在布帘之后,仿佛这里对整个世界都不再感兴趣。
他举起枪,轻扣战术灯。冰冷的白光如搜索犬一般扫过墙角、家具缝隙和天花板的阴影。
客厅,没有人。整齐得不近人情,像是永远不会有人再回来吃一顿饭。
父亲继续推进,沉默地,一间又一间踢开卧室的门。灰尘从门缝中炸开,宛若微型的尘暴。
空的。
再空的。
直到他停在洗手间门前。门半掩着,内里透出一丝朦胧的光——不是灯光,而是从侧面墙上一块单向透光玻璃泻入的自然光,带着灰色的冷意。
那一刻,他看见了——
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腿,斜斜地横在地砖上,脚趾死死绷紧,仿佛在死亡瞬间抽搐了一下。
父亲屏住呼吸,将枪探了进去,缓缓推开门。
那名身穿白色大褂的女性——东京中央儿科医院的院长——瘫坐在马桶前的墙角,眼睛睁大,嘴唇微张,死亡定格在某种无法言喻的情绪中。
她背后的墙面洁白如雪,但正对她胸口的位置却布满弹孔,鲜血早已顺着瓷砖向下流淌,留下一道被手掌抹过、拖成“1”字的血迹。
不知是挣扎,还是留下一点什么。
确认没有威胁后,父亲站立在她面前,久久没有动弹。他缓缓收回战术灯,关掉,枪口垂下。
——第一次,在今日里,他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但那口气,并不轻松,只是太久没呼吸而已。
父亲回到客厅。
半掩的窗帘在风中轻轻飘起又落下,像是某种呼吸。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空气流动过于明显。他朝窗边走去,目光掠过地上的玻璃碎片,断口处反射着微弱天光。他蹲下看了看,判断出这窗不是被人打开的,而是被某种冲击打碎了。
屋内光线昏暗。他走到窗前,抬手将遮住天光的厚窗帘拉开——
那一刻,父亲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面前是一整面延伸至拐角的 L 型全景落地窗,从室内铺陈而出,像一幅残破却奢靡的画卷缓缓展开。这里是院长宅邸的第二层,复式大平层,占据了依山而建的黄金视角。窗外,是东京。
整个城市的天际线铺展在眼前,近处是倾斜的摩天楼、断裂的空轨、荒废的银座商业圈;远处则有铁锈色天光照在模糊的皇居与塔状废墟上,如末日纪年图一般,静止却也惨烈。父亲短暂地沉默了,他看得出来,这片风景,曾是那个女人专属于“特权者”的审美享受——
东京,不过是她生活的背景布罢了。
但对于父亲来说,这些已无意义。他迅速将注意力从眼前的景致抽回。他不是来回忆过去的,不是来审判谁曾骄奢淫逸的。
他是来救凛的。
于是他拉开窗帘的另一端,让更多光线倾洒进屋。
灰云重新压住了天空,大片阴影将东京重新带回了冰冷的色调中。寒风从破碎的落地窗灌入室内,吹过空荡而寂静的大厅,落在曾经有人声鼎沸、温酒奏乐的地毯与餐桌上,如今只剩尘埃与玻璃渣。
这一刻,父亲站在窗前,像一座沉默的石像,目光深沉,却不再迷茫。他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不是感慨世事,而是去翻找每一个抽屉,只为那瓶救命的药。
父亲才刚迈出几步,又止住了脚步。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个被帆布包裹的小小身影——那是凛,被他背了一整路,身体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一直在沉沉睡着。但刚才穿过楼道时,他的肩膀几次撞到转角,帆布被刮得作响。他不觉得累,可凛一直蜷在那包裹里,又烧得这么厉害,早该让她透透气了。
父亲走回落地窗前,蹲下身,轻手轻脚地把帆布解开。淡褐色的帆布慢慢褪下,一张被高烧染得通红的小脸露了出来,睫毛在光下细细颤动。
他轻轻抚摸凛的额头,低声说道:“爸爸去找药了,凛在这里乖乖地,别乱动,等爸爸回来,好吗?”
凛吃力地睁开眼,脸颊烧得绯红,却依旧努力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嗯,凛会听话的……不乱动……爸爸放心。”
那一刻,父亲胸口发紧。面对这张病得通红却依然努力懂事的小脸,他忽然觉得,一切的逃亡、一切的屈辱与疲惫,都不算什么。只要凛能活着,能这样对自己说“爸爸放心”,他就什么都能承受。
他站起身,转身走进卧室,开始疯狂翻找药箱、柜子、抽屉——连地板缝都不放过。
而凛,就安静地坐在窗前。
外面的世界静得出奇。站在那面巨大的L型落地窗前,凛第一次从高处俯瞰这个城市——那座她曾生活过的、如今像是被神遗弃的东京。高楼大厦依旧林立,却早已没有灯光。仿佛整个城市,被永远封存在某个失效的记忆中,苍白、冷清,像是玻璃后的一座空壳。
就在她望着望着的时候,忽然,一道微光在天边浮现。
那不是太阳,不是月亮。
是一只鲸——一只巨大的抹香鲸,身躯在空中缓慢漂浮,通体泛着梦幻的蓝光。像是从童话深处游出来,又误闯进了人类的废墟。它的每一次摆尾,都带起空气的震荡,它发出深沉而悠远的鲸鸣,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海底穿过废墟、钻进孩子的心里。
凛瞪大了眼睛,小脸紧贴着玻璃,伸出细瘦的小手,也贴在冰凉的窗上。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鲸,低声问道——
“你……也是来给你的孩子找药的吗?”
他翻到了最后一个抽屉。
是床头柜——那间卧室唯一还没被翻过的角落。父亲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拉开上层——空。中层——几张泛黄的表单。最底层,他屏住呼吸,用力一拉,里面却只有一些干瘪的票据、绣花手帕,还有一瓶早已空了的香水瓶。
——没有药。连一粒退烧片都没有。
那一刻,父亲的身体僵住了。像是所有的力气都在此刻被抽空。
沉默的几秒钟后,他的额角跳动了一下。
“啊——!!!”
怒吼从喉咙里撕裂般爆发,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他一把抓起那只床头柜,猛地砸向墙上的镜子。沉闷的冲击声伴随着玻璃四溅,映出他那张愤怒而扭曲的脸。镜子碎了,房间的光线也破碎了。
父亲像是被抽掉筋骨一般,跌坐在床沿,手指抠着额角,一下一下地用力按着。他的喘息变得粗重,像压不住的火山。那不是单纯的失望,那是一种无力——他身为一个父亲,却连一粒药都找不到。
外头的凛听到了那一声嘶吼。
她的身子一震,小脸怔住了。
那不是父亲第一次生气,却是她第一次听到爸爸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疼得太久、压得太久后,终于崩溃的呐喊。她静静地望着那扇半掩着的卧室门,眼神里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哀伤,又带着点内疚。
她缓缓转过头。
外头那只巨大的鲸依然在天际缓慢游弋,它的尾鳍划过一整片空无的城市天幕,如同一幅遥远的水墨。它的身上流转着淡淡的蓝光,那光线穿透窗户,映在凛苍白的小脸上。
凛轻轻地贴近玻璃,小手指尖画出鲸鱼的轮廓,然后,低声地说:
“……希望你的小孩,不会是你的负担。”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只够自己听到。
不远处,鲸鱼发出了一声深沉而悠远的鲸鸣。
那声音仿佛回应,又仿佛安慰——像是在告诉她,即便不能回答,也能听见。
父亲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洗浴间里,那具瘫倒的尸体。
院长。他还没搜过他。
这念头并非带着什么希望,甚至称不上理智。但此刻,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唯有抓住那一丝模糊的、未被验证的可能性,像落水者伸手去抓一根空中的蛛丝。
父亲猛地拉开卧室门,凛坐在落地窗边刚想抬头,小嘴微张,想说些什么道歉或安慰的话。
但父亲没有回头,只是疾步走向旁边那间带独卫的卧室。步伐冷硬而沉默,像要冲破这片废墟。
他弯下腰,院长的身体已经僵硬,皮肤发出灰白的光泽。父亲将手伸进他的外套口袋,什么都没有,只有冷冰冰的布料和几片干硬的皮屑。他又翻了裤兜、内袋,仍是一无所获。
他蹙眉,额头冒出冷汗。就在这时——
他瞥见一旁地板上,滚落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
那位置太靠边了,仿佛是死者临终前,挣扎着想写下什么。父亲心中一动,立刻将视线转向院长的另一只手。
果然——
院长的左手紧握着,指缝间微微透出一点纸角。
父亲屏住呼吸,缓缓伸手,将那干瘪的指节一点点撑开,像是在从一座尸体的牢笼中解救一个信息的灵魂。
纸条被取了出来,已经微微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好心人: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但求求你……
可以找到我的儿子,把他最爱的蜡笔递给他吗?
你要找的东西在客厅,
我儿子画的那张蜡笔画后面,
密码是:3594。】
父亲读完纸条,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了一秒。随即,脑中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档案室缓缓拉开——那是他的“记忆宫殿”,一套由训练、战场、数据逻辑堆砌而成的内部档案管理系统。他将眼前信息输入其内,“天野惠理”一词在系统里泛起涟漪。
—他找到了院长的人事档案。
“家庭成员”一栏,他眼睛定格在下一格。
院长的儿子:已确认死亡。
系统边缘浮现一枚暗红色的叉号,代表「已被消灭」。旁边的备注栏写着:“两年前,于第三区爆炸事件中失踪,尸体回收编号:DC-2108-EX。”
父亲盯着那个红叉看了几秒。
随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放下。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再看那纸条一眼,只是默默将它折好、放回院长胸前的口袋里。
这个世界已经糊成了乱七八糟的纸屑,而这一张,也不过是其中一角。
父亲起身,快步走向客厅。
凛看见父亲再次从卧室走出,步伐依旧急促,只是这次,脸上的神色不再是暴怒,而是一种带着执念的冷静。
他走进了客厅。
墙上那幅画赫然在目——儿童蜡笔画,蓝天白云,几朵歪歪扭扭的花,几个人手拉手站在草地上,简单却温暖。画框是金色的,像是谁曾经郑重地为它装裱过。
父亲走上前,伸手将整幅画连同画框一并取下。后方果然露出一个转轮式的小型保险柜,贴着墙嵌入水泥中,灰尘轻飘飘地落下。
他立刻开始转动密码轮——“3…5…9…4”。
喀嗒。
锁芯发出轻响,父亲猛地拽开了保险柜门。
那一刻,他怔住了。
——里面,安静地躺着几盒东西。
是几瓶儿童专用感冒糖浆,一板退烧药,还有几个已经发黄却未过期的创可贴与口罩包。
他愣了几秒,缓缓伸手将那几样药一一取出,像是在确认它们是真的,像是怕这是一场梦。
接着,他笑了。
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近乎孩子般的满足与松口气的笑。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药品,眼角有些湿润,却没有落泪。他只是一下一下地笑,轻声对客厅方向喊道:
“凛,你看我找到什么。”
他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交作业。他从未在这末世里完成过任何“父亲职责”,而此刻,他终于拿出了一样“能救女儿的东西”。
可他没看到——
凛在落地窗前,早已瞪大了双眼。
她不是看着药,不是看着父亲,而是死死盯着那扇半掩的大门——
那里,出现了什么。
一个黑影。
巨大的,沉默的,几乎融入背景。直到它动了,才仿佛从空气中剥离。
凛的声音带着撕裂的惊恐,尖叫而出——
“爸爸!!!”
父亲猛地转头。
下一秒,那黑影猛扑而来。
他的身体瞬间被撞翻,手中刚拿出的药散落在空中,玻璃瓶在光下划出抛物线,啪地落在地板上,药液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