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盯着镜子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眼神轻轻晃动。
她缓缓抬起手指，在刚拭去雾气的镜面上轻轻点了下去。玻璃里倒映的身影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像是另一个她正隔着世界与她相望。
“你好……凛。”
她低声呢喃，声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溢出来，“我……也能像你那样，被爱吗？”
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眼神充满渴望。
但下一瞬，那份渴望像被什么撕碎似的，
她自己的眼中却掠过一抹冰冷的拒绝。她移开了视线，忽地抬手，在那光洁的镜面上，朝自己的脸，划下一个歪斜的“×”。
少女嘴角微动，仿佛厌恶般地低语：
“你不配。”
她缓缓低下头，像在审判自己。
“你不过是……没人要的幽灵。”
她笑了笑，眼里却没了光。
少女缓缓转身，手中的全息平板闪着微弱的蓝光。她赤裸着穿过白雾，水汽缭绕，肌肤在光中若隐若现，像一幅静止在虚空中的淡彩画。
她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在倾听身体的回应。指尖紧握着平板，抵在胸前，似是某种防护，也是唯一的陪伴。
她将一只脚缓缓探入浴缸，水温出乎意料地热。她吃了一惊，足尖条件反射地一缩，踮起脚背在空中轻轻晃了一下，水珠顺着脚面滚落。她低头盯着水面，嘴角微动，像是在咬住呼出的气息。
短暂停顿后，她再次将脚探入，轻轻踏入水中，泛起一圈细碎波纹，映着她身体的剪影晃动不定。
随后，她缓缓抬起另一只脚，也踏入水中。她极缓地坐下，身体一点点被温热浸没，肩膀微微一颤，仿佛整个身体在轻轻叹息。
她闭上眼，长发顺着颈侧滑落，贴着锁骨慢慢浮起，漂在水面上像一团墨晕。她将平板靠在浴缸边，手还留着一点余温的触感。
她仰头望着天花板，水轻轻摇晃，白雾缓缓环绕，如某种无形的手臂，将她包围在这个无人之境的怀抱中。
少女察觉到浴室落地窗外，那一整片空白——无边无际，苍茫而冷寂。
像是一个张开的空壳，静静等待着谁去填满。
她垂眸望了几秒，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唤醒手中的全息平板。
淡蓝的光晃了一下，她唤出了实体触控笔，指尖轻点“创造模式”。
就像一种下意识的逃避——她再一次，将自己藏进了“创作”这道壳里。
窗外的空间开始改变：像素碎块自虚空中汇聚、蠕动，仿佛看不见的神经在组装一座城市。
它们曾为她搭建山丘、草原与海洋，盛开的花树与晴朗天空。
但这一次，她却因那不断减少时间的倒计时灵动岛弹窗，打乱了心智，她的手没有画出任何温柔。
笔尖在空中一顿，随后猛然一划——
焦黑的废墟、断裂的高楼、倾斜的电塔，在她指下纷纷显现；钢筋与混凝土交错、扭曲，仿佛刚被烈焰席卷过后的炼狱残骸。
她停顿了一下，又在画布上圈出一个巨大的圆，反复地涂抹红色——从朱红、血红，一直涂到近乎黑色的深红。
系统识别了她的情绪，虚空之中，一颗火星缓缓浮现，高悬天顶，如同末日的眼睛，注视着她创造的一切。
画完成了。她却没有丝毫成就感，只是静静望着眼前那片废墟，眼神像被焊死在某段无法命名的记忆上。
一种沉闷的疼，从胸口泛起，像烧灼过后的空洞。
她低下头，将脸轻轻靠近水面，水刚好停在眼下，像一条透明的界线，隔开现实与幻象。
她没有再往下，只是静静停在那里，呼吸贴着水面，温热与水气交融，微微模糊了她的视线。
发丝在水中散开，缓缓漂浮，像是无声地诉说某种克制的痛。
——仿佛只要把脸藏得再低一点，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就能沉入水底，悄然熄灭。
就在她微微低头的瞬间，余光不经意扫过浴缸的台面——
她忽然僵住了。
那只本应安安静静躺在床头的小熊，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雾气缭绕的浴缸边缘。
它一动不动，灰扑扑的毛发微微打湿，两只漆黑圆润的眼睛，穿过腾腾热雾，笔直地望着她。
她微微一顿。
那只本应安安静静躺在床头的小熊，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坐在雾气缭绕的浴缸边缘。
它一动不动，灰扑扑的毛发微微打湿，两只漆黑圆润的眼睛，穿过腾腾热雾，笔直地望着她。
仿佛它一直都在，只是她刚好注意到了。
她看着它，眉心轻轻皱了一下，没有惊讶，只是叹了口气。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反而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就像看到一个老朋友，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出现。
她望着那双永远没有焦点的黑眼睛，目光有些疲惫，却也柔和。然后轻轻勾起嘴角，语气像是在数落一个调皮的小孩：“小八……你又乱跑了。”
“偷偷跑来偷看女孩子洗澡……你是小色熊吗？”
唇角轻轻一扬，笑意里没有真责怪，只有一点点无奈，一点点自己都说不清的寂寞。
水面映出她与小熊的影子，在热雾中缓缓交叠、晃动。
她将一只纤细如玉的手臂搭在浴缸边缘，水珠顺着腕骨滑落，在瓷白上折射出微光。
她转头仰望落地窗外——那颗硕大、红得近乎诡异的火星正悬挂在天际，像某种冷漠的审判之眼。
沉默片刻，她轻声开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宇宙深处传来：
“你知道吗，小八……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才是终极的智慧，宇宙的真理。”
水雾缠绕，她的眼神却越过玻璃直达虚空。
“因为只要……只要我能知道答案，一切的痛苦、迷茫、空虚……是不是就能不见了呢？”
她低头望向身侧的小熊，像习惯性地寻找回应那样，又问了一句：
“小八，你知道宇宙的真理是什么吗？”
说完，她望向它，目光有些孩子气地带着期待。
但这一次，小八却不见了。
她的眼神猛地一收，身体微微前倾，四下张望，仿佛下一秒那熟悉的身影就会从雾中探出脑袋——可它没有。
小熊消失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台面，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突然少了一块。
片刻后，她勉强扬起一个笑，声音轻得像打湿的羽毛：“真是的，小八……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没必要逃嘛。”
可那笑维持不了太久。笑意一退，哀伤就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将她轻轻吞没。
她垂下眼帘，睫毛像折翼的蝶轻颤着，声音微得几不可闻：
“就连你……也开始讨厌我了吗？”
少女仿佛听见了内心深处，一道承重墙缓缓崩塌。
她仰起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双手无力地搭在浴缸边缘。
片刻沉默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最后的力气，也像是终于疲倦到了极点。她低声问道：
“死亡，会是一种……解脱吗？”
话音落下，她松开了手。
全息平板“哐啷”一声跌落在地，屏幕朝下，微光瞬间熄灭。
她缓缓闭上眼睛，将自己滑入水中。温热的水面悄然淹没了肩膀、脖颈，最后是头发与半边脸颊。
水声细碎，像是在轻轻拍打浴缸的棱角，也像一首无言的挽歌。
她睁着眼漂浮在水里，凝视着上方扭曲的光影，气泡从唇间逸出，仿佛灵魂正在被慢慢抽离。
这时——
一抹灰扑扑的身影闯入她的视野。
是小八。
它不再像往常那样静坐着，而是缓缓从浴台尽头走来，一步步来到浴缸边缘，低头，凝视着水中的她。
凛的眼神微微一颤，心中泛起错乱的涟漪：
“是幻觉吗……小八，你居然……会动？”
就在那一刻，一道风声穿越而来，像从很远很远的时间尽头吹来。
耳畔响起熟悉的嗓音——
“凛，不要害怕未来。”
是凛，父亲的声音。
她瞳孔骤然收缩，心跳一滞，眼前光影猛然一闪。
刹那间——
她看见了一个画面——
柔和的风拂过枯黄的草叶，小小的凛正牵着父亲的手，站在一条黄土小路的斜坡上。天色昏黄，光线温柔，他们一起望向远方那颗悬浮于天际的巨型火星。
父亲的手掌温暖、厚实而坚定，他凝望着火星对凛说着什么，语气轻柔，正是刚才耳边那句：
“凛，不要害怕未来。”
那似乎是记忆，也似乎是梦境。
下一瞬，一阵真正的冷风扑面而来，裹挟着黄沙与死亡的气息，钻进骨缝。
她猛地睁开眼。
衣着整齐，手中紧握着那块坠落过的全息平板，站在一模一样的土路之上。
只是父亲不在了，身边也没有牵着的手。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是同一个坡道、同一个方向、同一个视角。
只是这一回，她形单影只。
风更烈了，吹得她衣角猎猎作响，头发如枯藤般甩动，脸颊微凉，像是有泪未干。
她缓缓抬起头——
眼前的世界正如她不久前绘制的那般——
那颗庞然若神祇般的火星高悬天顶，赤红如血，阴影拖满半边天。
远方的末日城市如炼狱重塑：
巨大的楼体断裂坍塌，缓慢而又绝望地倾斜、倒下、沉入尘土；
焚烧的火焰在废墟中舔舐天际，钢筋如枯骨挣扎，黑烟汇聚成一头无形的怪物；
风中传来破碎的警报、遥远的尖叫与汽笛，像亡魂在燃烧的文明中哀鸣。
这是她曾画下的景象，也是她真实站立的世界。
唯独不同的是——
那时，凛是孩子，有父亲牵着；
而现在，她是孤身一人，被命运抛入这幅自己描绘出的、活生生的末世画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