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冷。
少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黄昏光线淡得像失了温,落在她肩上,却没能融化什么。
她望着那片被自己画下的世界。
是她画的。她记得那一笔一笔,画过那颗火星,画过那些倒下的楼。
可她没想到,站进去的感觉,是这样空。
她侧过头,去看身旁。
梦里,那里该有人站着。
该有父亲的手,握着她的。
可现在,只剩风。
风撕着草,像有什么挣脱过,可又没留下什么。
她伸出手。
很慢,很轻。
像是在试探,又像只是……不死心。
掌心空的。风穿过去,从指缝里逃走了。她也不追。
她收回手,垂下眼。
像是知道了答案,又不肯说出口。
少女回首,破碎如琉璃般的双眼,仰头望着那枚悬在天顶、赤红如血的巨球。
那是她亲手画下的“地狱之眼”。
也是,从不曾眨眼的,命运本身。
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眉头忽然一压。
眼神中浮出一丝莫名的愠色。
像是在忍了很久的情绪,忽然到了临界点。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在平板上轻轻一点。
下一秒——
“咔。”
平板幻化为一只棒球和一根细长的球棒。
雪白,轻盈,干净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她站好姿势,没有任何犹豫,手起,挥棒。
“嘭!”
一记利落到极致的本垒打,
棒球在空气中炸出一道轻响,带着某种像愤怒、又像任性的纯粹冲动,直直朝天而去。
那枚火星,在那一瞬,仿佛被击中。
以那点微小的白球为中心,它缓缓凹陷下去。
如蛛网般的裂纹从冲击点向四周扩散,红色表层崩裂、剥落。
下一秒,火星竟缓缓后退,像受伤的野兽般朝星海逃遁,
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一颗……星。
一颗,再也不能威胁她的星。
少女放下球棒,站在原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风还在吹,草还在动。
只有她,微微喘着气,像刚从梦中挣脱出来一样。
少女缓缓放下挥棒的姿势,试着大口喘气,像是刚从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里逃出来。
可很快,落寞的气息又重新爬满了全身。
因为——
什么都没有变。
火星不在了,夜空干净了些,可她依旧是一个人。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场游戏的尽头是什么。
连电量耗尽后,会不会“死掉”,她都不确定。
她垂下手中的棒球棍,像一块被风吹冷的铁。
沉默地转身,准备走下山坡,回家。
——可是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身后“哐啷”一声。
像玻璃窗被什么东西猛地击碎。
那声音极短,却震得她整个人一震。
风吹过山坡,草叶簌簌作响。
背后传来的,不只是声音,
还有一种她从没在这个世界里感受过的——
危险感。
少女紧张地回头,动作慢得仿佛怕触碰到某种禁忌。
她的睫毛颤动,眼瞳收缩,仿佛看到了不可理喻的幻象——
天空,真的碎了。
那颗被她亲手击中的火星,将天幕捅穿出一个孔洞。那不是裂缝,而是世界的伤口。
透过那个孔洞,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朝阳,云彩翻涌,如晨曦中的柔光乐章;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天空,温暖、真实、自由得近乎残忍。
“啪——”
一片从洞边剥落的碎片,沉重地坠落在她脚边,摔成一地碎光。
她怔怔地望着那片裂开的天、那地上的碎片。
风掠过脸颊,眼中倒映的,不再是恐怖的火星、不再是自己画下的炼狱,而是那不属于她的、陌生的光。
她的世界,被打穿了一个洞。
不只是这个虚构的空间,更是她心中的认知、规则、边界。
她从未想过,自己所活的这个世界,竟然……是有限的。
少女怔怔地走向那块从天空跌落的碎片。
它静静躺在地上,如水晶般剔透,却又锋利得不近人情。
她缓缓蹲下身子,仿佛害怕惊动什么存在。那只握着平板的手微微颤抖着,终于将其中一枚碎片拾了起来。
她刚想抬起手细看,指尖却猛然传来一阵刺痛。
“嘶——”她倒抽了一口气,差点没叫出声。
她下意识摊开手掌,只见食指上浮起一颗嫣红的血珠,鲜亮得刺眼。
她呆住了。
好几秒之后,才怔怔地低声呢喃:“……我居然,会流血?”
那一瞬间,她的眼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来得惊惧。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梦。或者,是一个系统里不会受伤的影子。
可现在,她流血了。
她是真的,会痛。
她仰起头,凝视那破碎天空中敞开的孔洞——那洞口的另一端,竟浮现出朝阳与流云,彷佛是另一个世界。她的眼神先是一瞬畏惧,旋即涌上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拿起平板,指尖还残留着血的温度,唤出触控笔,打开“创造模式”。屏幕微微震动,像回应着她尚未言说的渴望。
她在自己脚下画下一座座山峦。
一笔一划,如同孩子拼命堆叠积木。
山体拔地而起,巍峨直刺天际,但她知道还不够。她在山上再画山,笔速越来越快,线条越来越狂乱。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在绘制——仿佛不是在创作风景,而是在制造一个逃脱的阶梯。
山巅之上,风啸如刀。
她孤身立在顶点,裙摆猎猎,风顺着额头刺入眼角,模糊了视线,却遮不住那个洞口——那个破碎天空后的世界。
她踮起脚尖,离那片裂隙,只有一步。
可就是那一步。
“咚!”
一声钝响如惊雷震落天穹。
她的额头猛地撞在一面透明无形的墙壁上,巨大的撞击力让她向后踉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像是被电击——空中浮现出刺眼的红色警告字样:
【WARNING】
她没能看清第二行提示,血已涌出,遮住双眼。她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脑袋轰鸣、天旋地转。
然后,她坠落了。
像一颗被无视的星辰,从自造的山巅,跌入无底的夜。
裙摆在空中绽放出一圈圈痛苦的褶皱,仿佛挣扎的花。她的身体在空中翻转,耳边风声嘶哑,像是谁在哭泣。
风雪之中,那道撞向天穹的身影,瘦弱得几乎被撕碎,却仍倔强地留下了痕迹。
少女的身体如彗星般从穹顶坠落,炽热的空气如刀锋般划过她的脸颊,撕裂着风与痛的边界。初时,她像被抛入重力深渊的星核,一路加速,直奔地狱。然而
在接近地面的一瞬,所有的速度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轻轻按住。她的坠落开始减缓,如同挣脱了引力的桎梏,像一片羽毛,像一滴泪,像一段已被剪辑过的时间。最后,她轻轻落在地上,无声、无痕,如梦初醒。
少女无言地伏倒在地,额头的血一滴滴洒落,在沙土上晕开温热的深红。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想怒,却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自己,是不是早就不复存在?可那血的温度,那额头的刺痛,那风中沙粒的摩擦感,都如此真切,真得挑不出一丝破绽。
她从地上捧起一把沙土,缓缓张开手掌。细碎的尘粒在风中飘散,她怔怔望着,仿佛在目送自己的灵魂随风飘走。
她以为,到了这一步,世间再无能让她惊讶的事了。但下一秒,她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踩在沙地上的细碎、柔软,却逐渐逼近。一个低矮的黑影悄然投落在她脸上。
她抬起头。
那是——小八。那只熟悉的小熊,居然站在了自己面前。
“……小八……你……你真的会走路?”少女喃喃低语,眼神中浮现出一丝不可置信的惊喜。
但小熊没有回应。它的眼睛慢慢亮起红光,一圈圈不可见的波纹仿佛震荡空气,涌入她的大脑。
下一刻——
仿佛被铁锤砸中脑壳般的剧痛猝然袭来,少女发出一声撕裂的尖叫,猛地抱住头,整个人蜷成一团。
她清楚地感到,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被一点一点地“剥离”,像有人在抽走记忆,切割意识。
“求你了……小八……不要……求你了……别这样……”她颤抖地哀求,哭音颤抖、几近崩溃。
可那道红光没有一丝怜悯。她的意识仿佛被撕裂开缝隙,痛苦如刀片刮过神经,她整个人跪趴在地,像一只被掏空的残躯。
突然——
一切安静了。
血,消失了;沙漠,崩塌了;末日般的背景像幻灯片般瞬间抽离。
她睁开眼,阳光洒落,风吹草动,碧空如洗,山川翠绿,春风徐徐。那只小熊不见了,脑海的疼痛也仿佛从未存在。
她缓缓起身,疑惑地望着自己沾满尘土的双手,自言自语:
“……我刚才……跪在地上,在……做什么?”
少女满脸狐疑,微微低头,像是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于此。
她抬起手,在空气中轻轻掸去尘土,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掸些什么。
余光中,她瞥见那台熟悉的平板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画面还停留在未完成的画作上,少女像被某种遥远的声音唤醒,啊地一声低呼:“我想起来了,刚刚我边跑边画画,不小心摔倒了。”
她捡起平板,仿佛刚刚一切都只是个轻巧的意外。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她的发梢,温柔而安静。
少女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比轻快的神情,轻声感叹:“多美的一天啊。”
她赤着脚,在柔软而芬芳的草丛中奔跑起来。
那笑容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就像春天第一朵盛开的花,毫无防备地迎向天空。
风拂过她的发梢,草地在她脚下低语。
她忽地停下脚步,眉头轻蹙:“我刚刚……是不是画了一些山?”
她低头在画板上随意一划,下一瞬,草地上赫然升起数道石柱。
少女被托举而起,毫无迟疑地踏上石柱的顶端。
她跳跃、旋转、翻飞,如同某种自由的精灵在仪式中翩然起舞。
她最后站上最高的一根石柱。
风很大,阳光刺眼,她毫不犹豫地跃下——
整个人腾空飞起,在半空中划出一条耀眼的弧线。
她的脸上,是纯粹的、毫无阴影的笑容。
接着,她缓缓坠落,如一片花瓣般轻盈,落回草地的怀抱。
草地没有一点波澜,甚至没有回响。
少女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双臂摊开,仿佛整个身体都溶进了这片柔软与阳光之中。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宛若某种无声的抚慰。草坪在背下轻轻起伏,像有生命般给予她温暖的拥抱。春风掠过她的发丝,温柔得像在替她带走残留的哀愁。她闭上眼,微笑着,仿佛终于拥有了一刻真正的宁静与安然。
可风也吹过远处藤蔓,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轻轻扰乱了这份静谧。
她睁开眼,转头望去——一座秋千,静静地挂在不远处一株枝叶浓密、古老苍茫的巨树下。秋千由粗藤与木板编成,自然质朴,如从未属于这个人造的世界。
她怔住了,坐起身来,望着那座秋千,眉头微皱。她低头拿起平板,反复检查:“我……没有画秋千啊……”
少女缓缓走近秋千,神情困惑而戒备。她小心地护着平板,伸出一只手,试图确认秋千的存在。指尖刚一触碰,脑中便轰然炸响——
一帧画面突如其来:
秋千上,那名叫凛的女孩笑靥如花,父亲温柔地望着她,那是她记忆深处最柔软的角落——可她并不记得这些从何而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却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冷静、刺耳、毫不留情地低语:“你什么都懂。你不过是……在自己骗自己。”
她的身体骤然一颤,眼眶中,一滴泪水无声滑落。
她四下张望,紧紧抓住衣襟,喃喃低语:“是谁?……你是谁?!”
平板猛然亮起,屏幕闪烁出警告:
【电量剩余 1%】
而她所站立的青山绿水,也在这一刻发生异变——
远处的景色开始崩塌,如拼图一般,一盏盏光源自天边熄灭,仿佛黑暗在远方悄然咆哮,一步步朝她逼近。她站在春风中,却感受到死亡般的寒意,如潮水般将她吞没。
那一刻,阳光不再,风声骤止。
她,被黑暗吞噬了。
“节能模式,开启。”
毫无情感的电子女声响起,仿佛一道机械的神谕。随之而来的,是这个世界如同老旧白炽灯通电时那几次刺眼的闪烁,几下跳动后,亮起了一个毫无瑕疵、无限延展的纯白空间。
这里没有天空,没有地平线,没有方向。只是一片沉默得近乎空洞的白,如同神抛弃之后留下的一页画布。
不知何时,那画布中央,竟立起一棵荧蓝色的樱花树。
花瓣微光闪烁,缓缓坠落,在空气中轻旋,触地时融入白色地面,像是从未存在过的梦。
少女破碎的站在樱花树下,低着头,长发贴着潮湿的面颊,泪水一颗接一颗地砸在怀中的平板上,发出清脆而空灵的“叮——叮”声。
她抱着那块冷硬的玻璃,如同抱住了这个世界中最后的体温,不肯松手。
“为什么……”
喉咙被堵住了,气息断续如破布撕裂。她抬起头,泪光未干,眼底满是濒临瓦解的赤裸与空虚。
她像是终于承认了自己无法独自撑住这场宇宙沉默,声音几乎听不见地低问:
“谁来告诉我……宇宙的真理……到底是什么……”
一片荧蓝的花瓣飘落,在她肩头轻轻一顿,又悄然滑至平板边缘。
无声落地,如无意的回答——
又仿佛,是这虚无宇宙中,仅存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