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坂茂呼吸迟了一拍,才伸手将信取起。
那是一张交叉三折的纸,他像怕惊扰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展开。
目光垂下,便看见那行字——
“雄,这是你当初想要的生日礼物,妈妈给你带来了。”
指尖在纸面停住,能感到纸纤维细微的阻力。
记忆像被细刀挑开:院长的那张纸条,雅子偷看的眼神;玄关尽头,妻子的嗓音被回声拉长——
“那些蜡笔,她的毛绒熊……我们是一起挑的。”
那时她的眼神倔强又带着哀求。
而他只是冷冷地说:“带我妻子上车。”——冷而干。
如今,这些东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原封不动地推回他掌心。
他看着信,忽然笑了。
墓碑的阴影贴在鞋面上,这样的笑不合时宜,他想收回;
可控制笑,比笑更可笑,于是嘴角失守,笑意在喉间无声地颤了一下。
笑止。
他抬起头,胸口仿佛被风掀开一道极薄的口子,疼从那里渗进来。
风吹乱发丝,碑后的树叶相互擦过,发出极轻的声响。
他的眼里似乎要涌出什么,但那早已成了一口干涸的井——只有清澈,没有水。
于是他只是看着前方,穿过空气,穿过那行字,穿过自己曾说过的那句“带我妻子上车”。
整个世界退成灰白的边框,他站在中央,安静地,被那一口迟到太久的痛,稳稳扣住。
遥望着父亲那道黯然神伤的背影,凛的眼神也慢慢低垂下来。
她撅着小嘴,指尖一下一下扣着,低声喃喃:“我为什么总是让爸爸伤心……”
“凛!”
父亲的呼唤像一阵风,将她从那片阴影中唤回。
她猛地抬头,不知何时,父亲已快走到面前。
凛怔住了——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
满面春风,像把所有阴霾都挡在了他的背后。
“凛,恐怕要委屈你一下,”父亲温声说道,“把包里垫在最底下的那块布拿给我,好吗?”
“啊……好……”
她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声音里带着迟疑。
弯下小小的身子,她伸手去取脚下那层包布。
“给……爸爸。”
她踮起脚尖,将双手高高递向他,想替父亲省一分力气。
父亲只伸出一只手去接,而另一只手,却背在身后——像是藏什么东西。
“凛,爸爸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远坂茂的声音温柔,却又透着几分神采飞扬。
凛的耳尖像被轻轻拨动,立刻挺直了小小的身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什么惊喜啊,爸爸!”
“不过——”远坂茂故作迟疑,“现在还不能让凛知道。”
“诶……为什么啊……”
小脑袋低了下去,声音也跟着垂了下来。
“因为提前知道,就不叫惊喜了。”
“呜……”
那一声轻轻的消沉,被他别在身后的小熊听见了似的——毛绒的下巴,那弯弯的弧度像藏着一丝得意的坏笑。
“凛,爸爸要给你打包惊喜。你先在背包里躲一下,答应爸爸,千万不要偷看哦。”
“嗯!”
凛目光一亮,郑重地点头:“凛答应爸爸,骗人是小狗狗。”
她像个小小的起誓者,钻进背包,自己把帆布盖严严实实地拉好。
黑暗而安静的空间里,她眨着圆圆的大眼睛,侧耳听着外面父亲忙碌的声音——布匹被摩挲、折叠,像是在包裹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好奇心很快在心里搔起了痒。
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用小脑袋轻轻顶开了帆布的缝隙。
光线猛地钻进来,让她眯了一下眼——外面,父亲的双臂正用力收紧包裹。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对父亲的诺言。
小手一把把盖布拉回,眉头紧紧皱着,微微摇头,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不是小狗。”
“凛,坐好。”
背包外忽然传来父亲温柔的提醒,隔着盖布,声音像被一层软棉压住。
“啊,好!”
凛大声回应,立刻熟练地抓紧两旁的背包边角,把身体稳住。帆布沿轻轻擦过她手背,粗糙、微痒。
背包开始微微晃动,配着父亲沉稳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凛知道,爸爸已经启程回家了。
“爸爸!”
“嗯?怎么了,凛。”
“我可以打开包了吗?”
“当然可以。”
小手掀开盖布,夕阳赤红的金光一下洒落进来,暖暖的,天晴了。
凛好奇爸爸把惊喜放在哪儿,四处寻找。直到把小小的下巴抵在父亲宽大的肩膀上,她才看到——
原来父亲把惊喜绑在了胸前。
黑黑的布把它包得很严实,完全看不出是什么。凛盯着黑布上一处微微凸起的角,出神地看着,像个小耳朵,又判断不出到底是什么。
她坐了回去,向后遥望:逐渐远去的墓地,那块刚刚还让爸爸黯然神伤的墓碑。
金光洒在碑面上,安静而温暖。
凛的眼中倒映着那抹金光,她抿起嘴巴,露出感激的微笑:“谢谢你,让爸爸笑得那么开心。”
远坂茂拖着一身的疲惫,脚步沉得像灌了铅。呼吸在胸腔里翻涌,每一次吐出都带着粗重的沙哑,像磨损已久的风箱。
额角渗出的汗水沿着鬓发滑落,被风一吹,凉得发颤。
他走到公路边那条通向山坡的土路前,停下了片刻。
仰头一望,坡道笔直陡峭,土色在夕阳下泛着黯红,顶端似乎隔着一层薄雾,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眼皮微垂,沉重得几乎要盖住眼睛,他的颈项也随着疲惫微微弯下——可脚下并没有退一步。
这是最近的路,也是唯一的路。
余光掠过路旁,忽然停在一根倒伏的大树枝上。
那树枝的皮已经干裂成一道道细缝,厚实的手腕粗细,正好能握在掌心。
他缓缓弯下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一触到那干硬的树皮,便传来粗糙的摩擦感,像砂纸擦过老茧。
他用力把树枝从泥土里拽出来,抖落上面的尘土与细叶,拄在地面上——那一声轻闷的触地声,在寂静的山脚听得格外清晰。
背脊微微前倾,呼吸在喉间压成短促的气音,他一步一步顺着土路向上。
脚掌陷进松软的泥土里,鞋底被拉扯着,每一次拔起都像耗走了一分力气。
拐棍在泥土里支撑着他,随着每一次前行,枝身轻轻颤动,发出低低的木声,像陪伴,又像催促。
风从山脊那头推下来,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压过他的肩。远坂茂停在半坡,拐杖在泥里稳住,胸腔起伏,粗重的气息在喉间磨出金属的声纹。天色已偏向深金,斜光把土路一截截镶亮;他抬眼,坡顶仍在更高处,像一条被光吞没的线。
他不说话,继续上行。每一步都把自己的重量按进土地里,又从土地里拔出来——鞋跟拖出浅浅的沟,灰尘在脚边起落,像一支没有鼓点的军队。拐杖触地的闷响和心跳错开半拍,渐渐重叠。山静极了。
他没有回头。背上的孩子沉沉的,像一枚温暖的印章,稳稳按在他的生命上。夕光越过他的额角,落在他眼里的时候,眼白里那点疲色忽然变得通透——不是轻松,只是明亮。他继续往上,像是要把整条日落的光也一并扛回去。
半坡处,他停住,抬头。土路笔直陡上,像一条被夕阳镶亮的狭窄刀背;更远处,东京摊开在斜光里——折断的钢梁、空洞的玻璃框、斑驳的广告牌都被刷上一层赤金,壮阔而破败,像被光临检过的废墟。风穿过楼的空腔,远远吹出几声空响,又被山势压回,天地因此显得更静。
红影在余光里扩开,他转头。天穹占去半边的红色庞然大物正缓缓逼近——火星,沉沉地悬在那里,表面的暗带与尘暴纹理清晰得近乎失礼,像一只不眨的审判之眼,冷冷俯视着地面的一切。那一瞬,斜阳的红金和它的深红叠在一起,把整个世界压出一层微颤的色。
他与那只“眼睛”对望。肩上的背带被他又往里一拽,扣得更紧;背后的重量贴实在脊背上,稳而柔暖。他的目光没有退,里有不屈,也有将别离前的轻轻收拢。唇角动了动,几乎不用气,他脱口而出:
“时间不多了。”
说完,他把拐杖再往前点了一寸,继续上行。拐杖触地与心跳错开半拍,随后合上;尘土在脚边轻轻起落,像被命令的士兵。夕阳把他和背上的孩子一起拖长在土路上,朝着山顶、也朝着夜色将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