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早已在爸爸的背包里睡熟。背包在夜路上轻轻颠着,像温柔的摇篮,把她的呼吸摇到最安静的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去。她在温热的布层里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就先听见了爸爸的脚步声——细碎、均匀,踩在石路上的声音像轻轻敲在心口,温柔而不急。
夜风钻进背包缝隙,带着草叶和湿土的气息,凉凉的,却有一点甜。凛忍不住轻轻睁开眼,背包像一口小井,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青蛙,正趴在井底往外望。
井口之外,世界在缓缓流动。两旁的树因夜色而沉入漆黑,像一个个安静走过的陌生大人,从她眼前退向身后;偶尔有枝叶在风中相互擦过,像是低声交谈,又像是在说一段古老的故事。
而更高的地方,夜空铺展开来——黑得深邃,亮得细碎,像有人不小心打翻了整盘宝石,把它们洒在了天幕上。每一颗星都在微微闪烁,串在一起,仿佛成了全世界最美的一条项链。
凛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忘了自己是在路上,也忘了夜有多深。她只是趴在井底的小青蛙,看着属于爸爸和自己的天空,心口像被这条项链轻轻挂住,不想摘下来。
凛在背包里听见水声——很细,很远,像是一条小溪,在夜色里悄悄地流淌。
风带来一阵轻响,她抬眼,透过井口的那边角,看见一只小鸟扑扇着翅膀,飞回了树洞。
那小鸟探出脑袋来,向下望着她,眼里闪着光,像是在炫耀它温暖的家。
凛看见了,半醒半寐间,轻轻回答:“小鸟,那是你的家吗?……我的家也很温暖哦。”
爸爸听到了她的呢喃,脚步没停,却微微回望,声音低低的:“凛,你醒啦,看看前面是什么?”
她在背包里揉着还带睡意的眼睛,糯糯地、软软地爬起来,把沉沉的小脑袋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困意还缠着她,可下一秒——
她的眼睛渐渐睁大了。
前方,星河如一条倾泻而下的梦幻之河,跨过夜空,流向远方。在那条河的脚下,一座偏僻、无人、沉睡的小镇,静静地被包在光里。
星光落在屋顶上,让瓦片与窗框闪着细细的辉光,小镇仿佛与那条星河彼此照看,美得让人屏息。
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那亮光像是从星河里取了一捧藏进了心里。她忍不住兴奋地喊:“家!”
小镇的街道在星光下安静得像一张被时光压平的照片。
门窗紧闭,屋檐下没有灯,也没有人影;风拂过的时候,只带起一些尘埃,在路口慢慢散开。
远坂茂走进这沉睡的街道,脚步轻而稳。凛已经从背包里出来,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双手扶着他的额头。
她的笑声在空寂的巷子里回荡,让这些沉默的墙壁仿佛都有了体温。
“爸爸!”凛的声音像小石子一样清脆,“梦里我可以用棒球,把火星打得远远的——它再也不能盯着我们了!”
远坂茂抬起一只手,稳住她的小腿,仿佛怕这个小小的想象会从肩头飞走。
他仰了仰头,神色带着兴味:“哦?那你得用一根很长很长的球棒才行。”
凛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头顶的星子:“对呀!而且我还会让星星排成一队,帮我一起打!”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像真的握着那根巨大的球棒,挥动时,发丝在夜风里轻轻扬起。
街道两旁的屋子依旧寂静,但在这对父女经过时,那份死气似乎被一点点冲淡。
没有灯光的小镇,却被他们的对话和笑声照亮,仿佛在这片荒芜中,独自开出了一朵极小、却极真切的花。
突然,凛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前方拐角处,那片熟悉的“乐园”像是从黑暗中被抽出来一样,安静地立在小镇中。她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双手揪着爸爸的头发,兴奋地摇着:“爸爸!爸爸!你放我下来!快点!”
远坂茂还没弄明白她想做什么,但被那股孩子的热力一冲,也没多问,只是弯下身,伸手去接她。
“小心——”话音还没落,凛的小脚还没碰到地面,就急不可耐地从他的手心里一蹦而下。她像一只小鹿一样冲了出去,鞋底在石板路上敲出轻快的节奏,蹦蹦跳跳地朝那片“乐园”奔去。
她的动作太猛,远坂茂在抱她时胸口被晃了一下,那道旧伤被撕开了细微的口子。
疼像一根冰针,从伤口直扎进胸腔,让他呼吸顿了一下,眉间骤然一皱。
但他只是皱了一下。
脚下的步子依旧稳,眼神依旧跟着那个跑远的背影。
那是小镇中央的一片公共儿童乐园,围栏早已斑驳,铁皮的漆面剥落成斑点。滑滑梯、秋千、沙坑都还在,只是因为长久没人维护,边角生了薄薄的锈,沙子里夹着枯叶。
凛像是找到了久违的宝藏,飞快地跑过去,双手攀住滑滑梯的栏杆,一阶一阶地往上爬。金属在夜里透着凉,她却一点也不在意。
远坂茂走到乐园边缘,停下脚步。栏杆外的他没有打扰,只是微微弯起嘴角,静静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滑滑梯顶端,凛回头朝他笑,笑得那么天真,像这一刻的世界真的只有她和爸爸。下一秒,她带着那份笑意滑了下来,鞋底在地面轻轻一顿,转身挥手:“爸爸快来!跟我一起玩!”
远坂茂犹豫了一瞬,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点坚定:“凛,今天已经很晚了,而且你还在生病,身体还没完全好。我们抓紧回家睡觉,好吗?”
“我不想睡……”
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头也低了下去,双手紧紧攥住裤子的布料,像一只被雨打湿的、蜷缩的小猫。
远坂茂神色微微一动,带着不解:“凛,你刚刚不是还跟爸爸说,梦里的世界很美吗?”
凛猛地抬起头,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那泪光在星光下颤了颤,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向父亲喊出那句:
“可是……梦里没有爸爸!”
看着女儿眼里的泪光已经要溢出来,远坂茂连忙上前,一把将她抱起。
他轻轻摇着怀里的小身体,声音低而稳:“傻孩子,想什么呢。爸爸在——爸爸永远都在。只要你喊一声,哪怕是在梦里,爸爸也会出现在你身边。”
“真的吗?爸爸……”
凛的眼眶已经泛红,小小的泪珠像一串珍珠似的在眼角滚动,但那双眼睛里,却写满了相信。
“当然是真的。爸爸骗过你吗?”
远坂茂的神情笃定,连呼吸都透着一股从容。
凛低下头,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肩膀,委屈地摇了摇头。
“那我们回家,好吗?”
她轻轻点了点头。
远坂茂用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轻为女儿拭去眼角的泪珠,像是抹去一层不该停留在她脸上的薄雾。
然后,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些,转身朝街道尽头走去。夜色温柔地罩在他们身上,像一条不愿松开的披风,裹着他们穿过寂静的小镇。
小镇尽头,夜色里显出一片沉睡的工业区。
远坂茂抱着凛走到一座废弃厂房前,墙皮大片剥落,锈蚀在铁皮与混凝土的缝隙间蔓延。厂牌歪斜着吊在门楣上,半截字模被风吹得轻轻颤动,看不清原本的名字,只剩一股破败的寂寥。
推开大门时,铁门轴发出一声长长的吱呀,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带着凉意与回声。
里面空无一人,地面覆着厚厚的灰,几只废弃的机器零件散落在角落,像是早已被遗忘的骨骸。锈迹在昏暗中泛着暗红色,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很久。
他沿着厂房边缘走到最不起眼的一处小屋前,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金属牌——
【配电房】
几个字早被岁月磨蚀,漆皮脱落成细碎的鳞片。
远坂茂单手抱着凛,另一只手摸出钥匙插进门锁。疲惫让他动作微微迟缓,直到钥匙转到一半,他才猛地想起——自己忘了提前检查。
他抬眼望向门缝,那里夹着的一小片树叶还安安静静地卡在原位,边缘甚至没有被触动的痕迹。
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转动钥匙,将门推开。
就在这时,一阵凉风不知从何处钻来,吹过他的脖颈,带着夜晚的潮意。
远坂茂微微一怔,下意识回头——天际悬着的是一轮支离破碎的月球残骸,巨大的裂痕横贯表面,几块崩离的碎块在周围缓慢漂移,反射着微弱的银光。
在这幽冷的光辉下,远处的高大厂房轮廓冷峻而沉默。
他凝视着厂房,眼神在无声中多了几分复杂,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困顿得点着小脑袋的女儿,唇角动了动,最终只是微微漏出一丝哀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了屋内。
远坂茂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指尖划过冰凉的金属壳,找到那枚蓄电池启动的开关。
他屏住呼吸,用力一抬——“咔哒”一声脆响,开关上的红灯亮了起来,微弱却稳定地在黑暗中闪着光。
旁边的LED小屏随之亮起,绿色的电量格稳稳地显示着——两格。
够用了。
他手腕一转,顺着记忆摸到墙边的另一个开关。手指一按——
瞬间,暖黄色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把整个房间推开。
映入眼帘的,不是她一路上见惯的废墟和尘土,而是一个温暖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家:柔软的沙发整齐地靠在墙边,茶几上铺着干净的桌布,角落里是嵌着小花瓶的木架;不远处的电视静静待着,厨房里锅碗瓢盆井井有条。
空气里甚至有一丝木质与洗涤剂混合的清香,像是刚打扫完的普通家庭。
这一切与他们方才经过的荒凉世界格格不入——这是最完美的伪装,一处能让外人绝不会怀疑的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