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在一种轻缓到几乎听不见的静谧中醒来。
眼皮像被一层薄雪压着,迟迟才微微抬起——视野里,是灰白的天光,像一面无声的湖面,倒映着缓慢流动的云。
梦境的尾音还在耳畔回荡,黏着她的思绪,不肯散去。她只是望着那片天空,不急着动,像一只刚从深井里探出头来的小青蛙,试探着确认,这里是否真有呼吸的空气。
身下的触感并不冰冷——粗糙的木质,夹着旧树皮的温度。她侧过些眼,才看清自己正蜷在一处高高的枝桠上,一个像鸟巢般的窝里。风在这里轻轻擦过,带着黑土和云影的味道。几步之外,几块漂浮的白色立方体静静悬在枝杈上,微光从它们的棱角泄出,像沉默的灯塔。最远处,有一枚红色的光块孤独地亮着,像是在梦幻的树叶,又像是不属于此处的心跳。
她没有立即起身,只是用余光瞥了瞥自己——黑色的大衣包裹着她的肩线,布料在风中轻轻颤动;耳畔垂着一枚细小的金属耳环,在微光里闪着冷色的光。她的神情安静得像雕像,仿佛这样的姿态,就能把一切重量都扛在肩上。
她记得——那个“凛”的梦,她在爸爸的背包里醒来,从缝隙里望见夜空与归巢的小鸟,那时候,她告诉那只小鸟:自己的家,也很温暖。
而此刻,她就在一只巨大的“巢”里,却不知该把这份高度与风景,称作归宿,还是流放。
风从发丝间穿过,带来一丝冰凉。她缓缓合上眼,又睁开,像是确认——自己真的醒了。
她从鸟巢中跃下,踏在那条本该通向家的路上。
脚下的地面黑灰交错,像一条没有温度的琴键;每一步落下,路旁悬空的红与白方块便依次亮起,像感应灯,又像迟到的问候——一盏一盏地追随她的脚步。它们的色泽让她想起了生日宴会天花板上漂浮的红白气球,那时它们像云,带着光和笑声,如今却只是空心的壳,发着冷光。
前方,小镇安静地沉在星河之下,屋顶与窗棂依旧闪着细细的辉光,像在梦里见过的模样。
她加快了脚步——可距离没有缩短。
无论她走得多快、多近,那温暖的光影始终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就像被困在透明的水晶球外,能看见、能听见,却触不到那片熟悉的空气。
她的呼吸一点点急促,双眼死死盯着那条街巷,可小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起,随着她的靠近,悄无声息地滑向更远的地方。那幸福与温暖,就这样悬在她前方——近在咫尺,又远得荒谬。
那梦中银河下的小镇被一条光柱垂直贯穿,从云层直落到地平线的某处,像是用画笔在世界上划出的界线。她记不得它为什么会存在,只觉得那道光应该被画在这里,就像一幅不完整的画,少了它便失去了支点。
风吹过她的黑色大衣,掠起耳畔那枚冰冷的耳坠。她没有回头,只是将领口拢了拢,脚步一次次落下,像踩进无声的泥沼。前方的“家”在夜色与星光中静静悬着,温暖得不真实,可无论她怎么走,那片光却像被人轻轻推远——一步、再一步,距离反而更远。
她的呼吸渐渐发烫,胸腔像被慢慢压扁的空壳,连心跳都带着迟疑。终于,她停下了脚步。沉默里,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冰凉的弧度,那笑意薄得像锋刃,轻轻割开自己的尊严——
“呵,我是额头上挂着奶酪的老鼠吗?”
少女的嘴角微微颤动,像一根被寒风拨动的弦,努力压抑着胸口翻涌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顺着喉咙划下去,仿佛要用这股寒意把自己冻住。那一刻,她像是下了某种决绝的决心——缓缓回头。
眼前,是一座简陋的木质码头,横在浓黑的河岸边。河水漆黑如墨,在夜色里拍打着岸石,发出低沉而空洞的回声,那节奏缓慢,却和她心头的闷痛一样,久久不散。
她踏上码头,黑色的长筒高跟靴踩在老旧的木板上,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咚——咚——”,像心跳被敲在木腔里。潮湿的气味夹着水草的腥意,在夜风中缓缓涌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贴在她的嗅觉上,像某段不愿触碰的回忆。
码头尽头停着一只孤舟,随水轻轻摇晃,每一次摇动都像在犹豫。她一个跃步,“咯噔”一声,不太稳地落在船身上,船底传来水被挤开的“唰”声,与木桨的吱呀声交织,像是在彼此安慰,又像在互相诉苦。
她伸手握住船桨,戴着深黑皮手套的指节一寸寸收紧,皮革摩擦木柄的低哑声,恰好嵌进了河水拍岸的间隙——一声桨鸣,一声浪响,如同心口被一次次推回同样的疼痛里。
她抬头望向远方——漆黑如镜的湖面与同样漆黑无边的天空在远处融为一体,只有一轮冰冷而明亮的圆月,高悬在深夜之上,静静俯视着她,像一只冷眼旁观的神。她吐出一口白雾般的叹息,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去哪呢……”
沉默中,她似乎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语气轻飘得像漂浮在水面上的尘埃:“回卧室吧……”
顿了半秒,她的神情却骤然一冷,声音更低、更硬:“不,是我的牢房……”
少女回到了卧室,门在她身后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像是将整片寒夜锁在了外面。
昏黄的灯光缓缓亮起,照出屋内的凌乱——粉色的被褥从床沿垂到地上,玩偶横七竖八的堆叠,几本摊开的书歪倒在角落,书页卷起了毛边;旧衣服被随手丢在地面上,像是没人要的废品;地毯上散落着几颗糖纸和用完的笔芯。空气里混着少女卧室特有的甜香和淡淡的灰尘味。
她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没有半点收拾的意思。
黑色大衣从肩头滑下,像卸下一片夜色。皮靴被她用脚轻轻一蹬,伴着低哑的摩擦声倒在墙边。她一根一根地褪下黑皮手套,丢在外套旁。灯光下,细白的手臂如瓷器般光润,脊背在呼吸间微微起伏,像一条被风吹动的丝带。她在衣架前顿了顿,依旧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的粉色睡衣。粉色的睡衣顺着细腻的锁骨滑落,包裹住那副纤细的身形。
她没有多想,像放弃一切似的,整个人扑倒在地板上的巨大棉花枕上。柔软的填充物瞬间陷下去,把她半埋在里面,雪白的双腿搭在枕头边缘,脚尖微微垂着,像是失去了力气。
少女微微抬眼。
房间的墙是整片的透明玻璃,透过它,可以直接看到外面——那是她不久前画下的场景:漆黑如墨的天空,像深不可测的海,湖水同样漆黑,宛若墨汁铺陈开去,一轮清冷的圆月高悬其上,孤独、冷冽,仿佛整片世界只剩下它在呼吸。
她盯着看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声轻笑:“是不是太消沉了……”
于是,她翻身抬手召唤出平板和触控笔,屏幕的光映在她的睫毛上,像一层薄霜。笔尖轻轻一落,删除了旧作的黑暗与压抑……
伴随着一个轻微的电子音,少女顺便召唤出一副头戴式耳机。在她耳边凭空凝现、合拢,将外界隔绝成无声的虚空。熟悉的旋律随即流淌进耳膜——那是她听了无数遍的曲子,腻到每个音符的位置她都能预判,腻到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重复着昨日,可依旧没得选。
新的极光与雪原便在指尖流淌开来。
屏幕上,一片片电子像素如同被无形的手轻轻唤醒,从虚无中闪烁着出现,又顺着她的笔迹堆叠、延展,化作无边的光与色。
先是极光——青绿与金黄像两条温柔的丝带,在虚拟的天穹上缓缓舒展,彼此交织又分离,宛若谁在夜空里挥洒的轻纱。它们不急不缓地流动,像心跳被拉长的呼吸。
接着是雪原——深邃、纯净的白从画面底部漫延开去,吞没了地平线的尽头。微雪自天空飘零,细小的雪片并不急着落地,在半空中打着旋,像是天堂里走失的小精灵,带着未解的梦与谜语,缓缓降临人间。
远处的山峦被寒色包裹,冰柱垂挂在嶙峋的岩壁上,晶莹剔透,偶尔有一滴水沿着冰脊滑落,轻轻坠入看不见的深渊。空气清冽得近乎透明,仿佛只需深吸一口,便能让所有尘埃与疲倦都被洗去。
她就这样一笔一笔勾勒着,没有喜悦,也没有期待。那是种乏味的重复,像在做一件早就失去了意义的事情——只是手在动,眼睛在看,心却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中。
最后一笔落下,她并没有丝毫完成的喜悦,只是淡淡地放下触控笔。耳机被她从耳边缓缓摘下,线条松弛得像泄了气的风筝,随手丢到一旁,发出一声轻响。
她起身,步子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可挽回的疲惫,走到那面透明的玻璃墙前。南极雪景在眼前延展——冰原无垠,极光流转,雪片如小精灵般飘零。她注意到自己又在这片雪景中央画了一道光柱,明明与周遭格格不入,却像某种执念般,不由自主地被加上去。
目光从雪原移向玻璃上的倒影——极光的冷色与倒影叠在一起,映出一个穿着白裙的自己。发丝在极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仿佛所有的优雅与坚强都真实存在。甚至寒气的错觉也从玻璃那一端渗透而来,顺着脚踝往上爬,让她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可那口气,吐出来的只有空虚。
她凝视着玻璃里的自己,那张脸静得如一面湖——没有波纹,没有光,也没有温度。忽然间,她意识到,那不是坚强,而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壳。
少女微微低头,唇角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低声道:“美……对你这条程序,有什么意义。”
指尖轻触,删除键的触感冰冷如铁。下一秒,极光的色泽像被无形的风吹散,雪原塌陷,冰柱碎裂,所有的景色都在无声中崩塌、消失,只留下空白的玻璃墙。
她没有再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呆坐在床上,双膝蜷起,手臂环着小腿,目光空空地垂着,像在思索,又像什么都没想——事实上,她连自己该去思索什么都不知道。床垫在身体下微微下陷,旧被褥的气味混着阳光褪去后的灰尘味和一丝潮湿,让人分不清是温暖还是冰冷。
窗外是一片虚无的空白,什么都没有....
窗户上,沉重的铁栏杆冷硬地横亘着,金属的直线把外面的虚无的白色切割成一格格小小的囚笼,雪花拍打在铁栏杆上,发出细细的“嗒嗒”声,轻轻敲进她的耳膜。
这牢房,是少女自己给自己的宣判。
她的身侧,平板安静地躺着,屏幕早已亮着。冰冷的光从中溢出,映在被褥与她的侧脸上——
【No messages in 2578 days】
这行字早已静止在那儿,不再有任何变化,像一块悬空的墓碑,纪念着某个她几乎想不起来的名字。她沉思,心里缓缓冒出一个空洞的念头:自己已经忘了,为什么要等,甚至忘了,当初在等谁。
忽然——屏幕右上方的灵动岛弹出一个小小的窗口,冰冷的字刺入眼底:电量剩余 0.2%。那红色的边缘闪了两下,像临终的心跳,又像一份迟到的死亡通知书,将室内的空气彻底压沉。
她的肩微微颤了颤,将脸埋进搭在膝上的双臂里。眼睛酸胀着,像是要哭,可终究什么都没流出来。房间里只剩下雪声和屏幕最后的微光,静得像一口封死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