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海啸轰然压下。
凛以为自己会被彻底淹没，窒息在血水与残骸之间。可那一瞬，她并没有感到溺亡的窒痛。相反，身体骤然变得轻盈，像羽毛被抽离了重量。胸腔空空荡荡，呼吸不再需要空气，血液也不再承载生命。
最初四周一片漆黑，像坠入无底盲井。渐渐地，某种微光自脚下渗透上来。她低头，发现双脚正踩在一片冰冷的金属地面上。金属板不断颤抖，伴随低沉的轰鸣与不安的震动，仿佛整块大地都随某种庞然机器搏动。震感透过足底直直攀上骨骼，让她恍惚以为自己正立在一头会呼吸的钢铁巨兽之上。
紧接着——风。
狂烈的风猛然扑来，冷得像刀锋，生生将她的长发一缕缕拽起，撕散到背后。气流在耳畔尖啸，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卷走。风里夹杂着刺鼻的机油味和烧灼铁皮的焦腥，呛得舌尖发涩，喉咙干辣。
轰鸣随之压迫而至。低沉如雷，层层叠叠，像千百面铁鼓同时砸进胸腔，震得心跳都在走调。其间，她又听见一种熟悉至极的声响——直升机螺旋桨切裂空气的嗡鸣，节奏急促凌厉，像要将整个天空撕裂。
她缓缓抬起头。
冷风猝然扑面而来，吹得她的长发凌乱飘散。耳畔是低沉的轰鸣，近得仿佛整片天空都在颤抖。脚下的金属地板不停震动，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在胸腔里翻身。
在那颤动的边缘，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站立。
军装在狂风里猎猎作响，背脊笔直得像一柄寒铁。额头被绷带紧紧勒住，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衬得那张侧影更显冷峻。
他的双手悬在空中，指尖不断挥动，急促而凌厉。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紧张的力道，仿佛他正拼命维持某种秩序。
她屏住了呼吸。
——是他。
心脏猛地收紧。
虽然模样比她六岁记忆中的更年轻，却绝不会认错。
眼眶一热，她忍不住伸出手，声音在轰鸣里破碎：
“——爸爸！！！”
可男人没有回头，没有回应。
他像根本听不见她的呼唤，只是死死盯着面前虚空中浮动的光影。
凛的指尖扑过去，却在接触的一瞬间，径直穿透了那道背影。
没有触感，仿佛她只是风里的一缕光。
低头望去——她愕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微微发光，半透明，在狂风中颤抖，像随时会散开的薄雾。
一股凉意直透心底。
她终于明白。
——自己，不属于这里。
凛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劲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气流像无数道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颊上，刺得眼角生疼。她明明无法触碰这个世界，却清晰地感受到它的每一丝颤动与呼吸。
意识逐渐清晰。她明白了——自己正置身于一架运输直升机之中。后舱门大开，狂烈的风从外面倾泻而入，呼啸着灌满整个机舱。
父亲就站在那里。
他背脊笔直，像一面在暴风中岿然不动的旗帜。冷风把他的军装与额头的绷带吹得猎猎作响。他眉头紧锁，神情凝肃，鼻尖渗出的冷汗在风中颤抖，折射出一点诡异的寒光。那份紧绷，让凛心头骤然一紧——什么样的情势，会逼迫他如此专注？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父亲翻飞的双手之间。
那双手空无一物，却在虚空中急速挥动，十指像刀锋般切开空气。随即，一道道冷蓝色的光幕从虚无中迸现，悬挂在半空，散发着森冷的辉芒。
全息战场在舱内展开。
舰群的轮廓在虚拟海面间游弋，机群以冰冷的编队掠过。地面部队的标记如赤红烙印般闪烁。父亲每一次指尖的划动，战舰炮口便随之转向，炮火的落点被重新修正——大片区域瞬间亮起，像一份冷酷而无法撤销的宣判。
他猛然点击两架悬停在空中的战机，又迅速在光幕上标记了敌方的三辆坦克与数辆步兵战车。手臂一挥。
命令冷厉而果断。
“轰——！”
两架F-22伴随刺耳的轰鸣骤然掠起，从运输直升机敞开的舱门呼啸而过。那一瞬，狂烈的气流夹带着炽热的浪潮扑面而来，像火焰在皮肤上拍打。凛下意识眯紧双眼，长发被热风硬生生掀起。
空气里骤然弥漫出刺鼻的味道——航空煤油燃烧后的焦腥与金属的苦涩混杂在一起，灼得鼻腔发辣，喉咙一瞬间像被火炭堵住。她甚至能感到热浪从牙缝间灌入，直冲胸腔，心跳被震得七零八落。
战机的尾焰划出两道炽白的轨迹，直扑下方战场。
随即，几发空对地导弹化作耀眼的流光坠落。下一瞬，地面的钢铁巨兽剧烈爆裂，坦克与战车在火海中翻滚，爆裂的焰火将夜空烧得通红。气浪掀起的冲击波一路涌上高空，重重拍击在直升机的机身上，整个舱体为之颤抖。
那一声爆裂，凛这才明白，自己在父亲的记忆当中，这是爸爸曾经指挥的战场。
舱门外的世界，像是刚渲染完毕一样，逐渐清晰。
在看清的那一瞬，凛倏地瞪大了双眼。
从高空俯瞰，战场像被撕裂的画卷，
那是一片硕大的儿童海滨乐园。五彩的灯牌依旧闪烁，旋转木马不知疲倦地转动，沙滩上散落着红白救生圈和半埋的滑梯。曾经属于童年的笑声与音乐，此刻却被炮火与轰鸣彻底吞没。
海岸线已被铁流覆盖。美军的两栖步兵战车接连冲上海滩，履带卷起砂石，碾碎色彩鲜艳的充气玩具。塑料迸裂的脆响一瞬间清晰，却立刻被炮声淹没。
乐园内部，自卫队士兵在枪林弹雨中推进。他们的身影与旋转木马一同旋转，枪口冰冷的黑影与木马天真的彩绘并排，灯光忽明忽暗，映照在他们汗湿的脸上——这一切像荒诞至极的幻梦。
火光骤然亮起，凛的视线猛地一震——一架黑鹰直升机被击中。机尾拖着烈焰与浓烟，在空中翻滚，发出撕心裂肺的轰鸣，最终猛然撞进乐园中央的梦幻城堡。尖塔折断，彩色的墙壁被炸裂的火焰撕碎，瓦砾带着炽红光芒冲向夜空。
而在这一切之上，最庞大的阴影静静匍匐。
宇宙飞船，诺亚方舟——“大和丸”。
从直升机舱门望去，巨影横压在乐园上空。
灰黑的舰体庞大得几乎遮蔽半片天幕，曲线起伏。厚重得如同一整块坠落的大陆，如同钢铁的远古玄武。装甲的曲面如山岭般隆起，冷光在缝隙间闪烁，舷窗与能量脉络零星点亮，宛若一片星河被钉死在钢铁之上。
只是静静悬停，就让整个战场窒息。
凛攥紧舱门的边缘，呼吸被生生遏住。
这绝无可能是创作的画卷，这是最刺骨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