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凛？”
黑夜里，凛的卧室静得只剩呼吸声。远坂茂伏在床边，轻声试探。
被子里的小女孩只是均匀地发出几声稚嫩的轻鼾。
他凝望片刻，缓缓拍着女儿背的小动作也停了下来。
确定她已经沉沉入梦，他才极轻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放下心头最沉的石头。
远坂茂小心翼翼地从床边起身，每一个动作都像踩在心弦上。他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凛的睡颜。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女孩脸上，她的脸蛋白嫩得如同温润的玉石，呼吸间微微起伏。
那一刻，他的嘴角轻轻上扬，眼神里浮现一丝温柔到近乎酸楚的笑意。
伸手拿起床边的小熊玩偶，他像怕吵醒凛一样屏住呼吸，轻轻关上门。
——脚步声逐渐变快。
走廊里的作战靴踏在混凝土地面，“沙……沙……”的声响在夜里格外突兀。
进入厂房的一瞬，他披上了那件白色实验服。布料在昏暗的灯光下抖开，如同一面孤独的旗帜，又像一朵短暂绽放的白花。
厂房内空旷寂静，脚手架高耸，金属结构把每一声脚步放大得沉重而冷清。
“咔嚓——”
他扳开合金锁扣，透明的复合陶瓷舱盖缓缓抬起，露出飞船内部。
座舱里只有一个位置，孤零零设在正中央。厚重的安全绑带、盘根错节的生命维系接口与脑机连接线，像一张冷酷的蛛网。
远坂茂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小熊放在座位一侧。
他伸出手，拍了拍小熊的肩膀，随后挺直腰背，向它庄重地敬了个军礼。
那一刻，小熊成了他的见证者——也成了替女儿守护的身影。
他转身走向操纵台。
密密麻麻的按钮、成排的屏幕在黑暗中仿佛一片沉默的星海。与飞机驾驶舱相似，却更加冷冽。
手掌覆上按钮的瞬间，他的表情收敛，眼神变得专注而冷峻。
指尖快速而熟练地在各个操作间穿梭。
“滴——滴——”电子声起伏，机械臂的锁扣逐一解开。
随着参数不断输入，启动程序逐步展开，屏幕一个接一个亮起。冷光映照在远坂茂的脸上，严肃且无比认真，生怕一丝环节出错。
远坂茂检查着一个个屏幕，数据流像星河一样从眼前划过。每一个模块都在绿光下稳定运转，他微微点头，嘴角抽动了一下。
唯独一个窗口，闪烁着刺眼的红色警告：
【虚拟人生记忆与真相记忆：空】
他沉默片刻，转身走下脚手架。金属踏板在寂静的厂房里回响，每一步都沉重如锤。
在实验桌前，他冲了一杯冰冷的美式咖啡，黑色的液体冒着微苦的香气。他抿了一口，像是为了压下胸口的窒闷，随即将空杯放到一旁，动作利落而无声。
回到主控台，他点下上传键。
虚拟记忆的数据流缓缓注入，进度条缓慢攀升。
无数影像在全息投影中展开：
课堂、考试、毕业、求职、婚礼、生产、老去……
一个完整到近乎完美的人生，被拼接、被打磨。那些画面中，人物都有温暖的动作，却没有脸。她的位置，被留给凛。
远坂茂本该只是例行确认，可他的目光停驻在其中一个场景：
一位年迈的父亲，手心颤抖，却仍郑重地牵着身披白纱的新娘，走向婚礼殿堂。
那一刻，他的眼神失焦，呼吸几乎停滞。仿佛他想要用尽全身力气，把那虚拟的光影硬刻进自己的记忆。
“叮——”
清脆提示声打破出神。上传完成。
远坂茂眼中闪过一抹深深的哀伤，但随即收紧眉峰，重新换回理性。
他调出本地的档案库，点开两段珍藏的录像。
——末日来临的那一天，妻子如何保护腹中凛的家庭摄像头录像。
——战场副官小林的GoPro里，记录下的雷克萨斯时刻。
这些片段像两颗钉子，狠狠钉在他心口。
他没有犹豫，把它们一并上传。
随后，他坐进椅子，把一个银灰色的环形装置扣在自己头上。冷金属紧贴太阳穴，冰凉得像刀锋。
指尖轻轻一滑，界面亮起：
【沉浸式记忆上传】
“嘶——！”
刺目的电流瞬间穿透大脑，他猛地咬紧牙关，手背青筋暴起。只是短短一秒，却像被利刃在脑浆中狠狠搅过。
疼痛褪去后，只有无边的空虚。
进度条在眼前缓缓爬升，他靠在椅背上，目光依旧落在那段婚礼的影像上。
白纱、殿堂、父亲的手。
他的呼吸渐渐放缓，眼皮越来越沉。
终于，在机器嗡鸣声中，布满厚重眼袋的双眼合上了。
他像一座疲惫的雕像，沉沉睡去。
梦中，远坂茂不再是将军，不再背负任何位高权重的身份。他只是一个穿着家常便服的老男人，在熟悉的厨房里俯身切着菜。
菜刀轻快地落下，茄丁被切得整整齐齐，味噌汤在锅里咕嘟着翻滚——那是凛最爱吃的味道。
“叮铃铃！叮铃铃！”
急促的门铃声骤然响起。远坂茂放下菜刀，本想起身去开门，却见妻子那满头白发的身影急匆匆跑向玄关。她动作里带着年轻时的灵巧，他一时恍惚，但很快在梦里接受了这一切。
“咔嚓。”开门声响。
随之而来的是妻子又惊又喜的呼喊：“哎呀！凛回来啦！哎呦，你这孩子，最近是不是又没怎么好好吃饭？又瘦了！”
玄关里传出一个熟悉却略显成熟的声音：“没有啦，妈，只是最近在减肥而已。”
“哎呦，凛，你这是要瘦成柴啊……”妻子的絮叨还未说完，一声稚嫩的童音忽然插了进来：“奶奶！”
“哎呀，乖孙女，你来啦。”
“嗯，奶奶，爷爷呢？”
“在里面备饭菜呢。”
伴随着清脆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玄关处飞奔而来。她和当年的凛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眼神更稚嫩，笑声更清亮。
“爷爷！”
远坂茂立刻笑容满面，里全是柔情：“哎，乖孙女！”
小女孩猛地抱住了他的腿，他低头，轻轻抚摸那柔软的发丝，心口涌上一股暖流。
紧接着，玄关传来并肩而行的脚步声。远坂茂知道，那是长大的凛和妻子。可就在这一刻，梦境突兀地发生了变化——
一层洁白的窗纱，不知从何处垂落，轻轻隔开了玄关与厨房。纱幕之后，妻子和亭亭玉立的凛并肩而来，身影朦胧，犹如隔世。
凛的轮廓在白纱中愈发清晰。她抬起手，轻轻掀动那片虚幻的纱幕，声音成熟又清亮：“爸，我回来了！”
远坂茂猛地睁大双眼，眼底满是炽烈的期待。指尖微微颤抖，压不住心头的激动。
——然而下一瞬，一股猛烈的电流忽然贯穿大脑。
梦境瞬间破碎。
他猛地惊醒，粗重喘息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眼前只有那冷冰冰的全息界面，冰冷的提示闪烁着：
【上传完成】
远坂茂死死盯着那行字，眼中满是懊恼与空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