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坂茂“吱”的一声拉开椅子，像往常一样坐到凛的对面。
他端起碗，和女儿一同喝着味噌汤，举止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爸爸，为什么会有便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
凛放下碗，眼睛眨了眨，认真地望着父亲。
“今天啊，我们要去神社祈福。”
远坂茂语气温和。
凛的眼睛先是亮了起来，可是很快，她又察觉到父亲眼底那层始终挥之不去的阴云。
小女孩微微缩了缩肩，怯怯地追问：“爸爸……为什么要去神社祈福啊？”
远坂茂放下碗，笑容依旧温暖，但眼神却空洞无光：“因为今天是七五三节呀。要去神社给凛祈福，还要给凛买千岁飴呢。”
(古代日本小孩很难存活，所以当小孩3岁，男孩5岁，女孩7岁。活到这个年纪是值得庆祝的一件事情。因此作为传统保留了下来。)
“可是……我今年才六岁呀，爸爸。”
凛歪着脑袋，小声提醒。
远坂茂眨了两下眼，愣了片刻，随即又牵起微笑：“那就是独属于凛的‘六五三节’。”
“那爸爸你怎么……好像很不开心呀？”
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远坂茂抬起头，努力调整神情，可那双眼依旧灰蒙蒙的。沉默片刻，他忽然心念一动，换了个轻松的语气：
“因为呀——某些小女孩……”
他拿起筷子，在凛的头顶轻轻敲了一下：“早起！不洗漱！”
又敲了一下：“饭前！不洗手！坏孩子是不能过节的哦。”
“嘿嘿……”凛捂着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那我现在去洗漱洗手，还能是好孩子吗？”
她瞪大童真的眼睛，眼里满是可怜巴巴的乞求。
远坂茂看着，唇角微微弯起：“那就要看凛洗得认不认真喽。”
“我一定会洗得认真的！”
凛腾地从椅子上一跃而下，小脚丫“砰砰砰”地朝洗浴间跑去。
远坂茂目送着她，直到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笑容渐渐黯淡，但动作依旧一丝不乱地收拾起碗筷。
片刻后，洗浴间里传来搬板凳的声音，紧接着是孩子认真刷牙、洗脸的水声。
毛巾从凛圆圆的脸蛋上滑落，带下一串细碎的水珠。小脸白白净净，像被打磨过的玉石。
可她还是不放心，凑到镜子前左照右照，甚至鼓着腮帮子仔细端详。最后才小心地点了点脑袋，像是给自己颁布了一个许可。
她推门跑出来，眼睛亮晶晶地问：“爸爸，我洗得怎么样？”
远坂茂正拖着一个巨大的落地镜往客厅移，听见女儿的声音，肩头微顿，却还是带着笑意：“嗯……来，让爸爸看看，凛洗得认不认真。”
凛“噔噔噔”几步跑过来，蹦到父亲身边。
远坂茂放下落地镜，俯下身双手托住她软乎乎的小脸，故意眯起眼装模作样地检查。
“让爸爸看看……凛的牙有没有认真刷。”
“刷啦！刷得超认真！”凛急忙张开小嘴，奶声奶气地“啊——”，露出一排雪白的乳牙，等着检阅。
远坂茂看着，眼神里久违地浮起一点光亮。他轻轻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忍不住笑了：“嗯，凛果然还是好孩子。”
“嘿嘿……那……爸爸……？”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拖着尾音，眼神里写满了期待和暗示。
远坂茂懂了。他把一张板凳搬到落地镜前，拍了拍：“快坐下吧。今天可是特别的日子，爸爸要给凛，好好打扮打扮。”
凛立刻乖乖坐好，双脚绷得紧紧的，小脚丫规规矩矩地卡在板凳腿两边。她把小手攥在膝盖上，姿态拘谨得像一只等待加冕的小小骑士——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失去这个梦寐以求的节日。
远坂茂用手轻抚过女儿小小的后脑勺，将凛瀑布般的乌黑长发一点点理开。
檀木梳在指间翻转，像拨弄琴弦一般，细细梳过她的发丝。
梳齿拂过头皮时，凛觉得痒痒的，却也暖洋洋的，忍不住脸颊微红。
镜子里，父亲的眼神正落在自己身上。
那双眼睛里满是温柔，可凛却隐约察觉出其中裹着说不清的伤感。
她还来不及去思索，远坂茂已轻轻将她转过身，像个骑士般半蹲下来，从口袋里取出一只精致的口红。
“这是你妈妈留下的唇膏。”
远坂茂低声解释，嗓音温柔却发紧，“凛，涂上它，你一定会很美。”
他笨拙却郑重地在女儿粉嫩的嘴唇上画了两道弯。
凛正要抬头看镜子，却被他轻轻按回：“别急，还有和服呢。闭上眼睛，张开手，让爸爸帮你穿上最美的衣服。”
“嗯！”
凛欣喜地应了一声，乖乖闭上眼，小小的手臂平展开来。
远坂茂弯下身，一层一层为她理平白色的襦袢，袖口抚得光顺。布料在指间滑过，轻轻沙沙作响，像无声的诀别。
接着，他又拿起外层的和服，鲜艳的花纹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明亮。他耐心地拉直、系紧，笨拙地打上腰结。
凛屏住呼吸，不敢乱动，生怕坏了这一切。
“爸爸，我这样好看吗？”
她忍不住轻声问。
远坂茂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镜子里那张仍带婴儿肥的小脸上。
他喉结微微滚动，眼神湿润，却还是努力挤出笑容：“好看。凛，长大了一点点呢。”
最后，是发饰。
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朵红色绢花蝴蝶结别在女儿漆黑的发后，动作笨拙僵硬，却极尽轻柔。
“嗯……好了。”
他后退一步，将凛推到镜子面前。
“睁开眼睛吧，凛。”
小女孩缓缓睁眼，视线瞬间凝固。
镜子里的人，仿佛从故事书中走出的公主，漂亮得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袖口轻轻摇晃，眼睛晶亮，急切地想从父亲的眼里找到答案。
远坂茂凝望着她，眼底闪着骄傲与柔光。
“凛，你真美。”
虽然是爸爸夸奖，凛还是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
“走吧，凛，时间也不早了。我去拿便当，你先去穿鞋。”
远坂茂轻声叮嘱，语气温和，像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好，爸爸。”
凛乖乖点头，裙摆微微晃动，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向玄关。
远坂茂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弯起，才缓缓走到餐桌旁。桌上，那份用丝巾仔细包好的便当静静地摆放着，形状端正，边角压得整齐。他伸手拿起，指尖不由得轻轻摩挲着丝巾的纹路，好似在抚摸某种再也摸不到的温度。
玄关那头，凛停下脚步，双眼一亮。
在那里，一双小巧精致的木屐安安静静地摆放着。红色的花纹漆面在晨光里闪着细腻的光泽，鞋鼻上缠着细细的丝线。
“哇！”凛的眼睛瞬间亮晶晶的，像是捡到了心爱的宝贝。
她蹲下身子，两只小手捧起木屐，脸蛋兴奋得泛红。
“这是新的！是给我的吗？”
说完，也不等回答，小脚丫已经迫不及待地伸进去了。
她的小脚丫探进去时，还有点不习惯，鞋鼻的布料勒得她微微皱起鼻子。
“咚。”她轻轻踩实，木屐发出第一声脆响。
凛眨巴着眼睛，试着迈出一步。鞋底有点硬，走得生涩，脚趾还要用力勾住。可正因为这份笨拙，她反而抿着嘴笑起来。
“爸爸！你看——”
她举着小手，学大人一样轻轻提起裙摆，昂着头一步一步走，木屐“咚咚”的声响在玄关里显得格外清脆。
那模样，像个小大人，又带着控制不住的得意与骄傲。
远坂茂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因为一双木屐而挺直了脊背，他只是静静笑了笑，没有说话。
然后，他低下身穿上自己的黑色皮鞋，又慢慢套上黑色的正装外套，最后把浅灰色围巾绕在脖颈上。
他动作平静克制，唯有眼角余光里，仍是女儿木屐“咚咚”声里的雀跃与骄傲。
远坂茂拉开家门，一缕清晨的冷风涌进来，却也带进了一束暖阳。
凛探出小脑袋，怔怔望向外面。
金色的阳光打在她的脸庞上，细小的绒毛都泛着光。她像一只被光笼罩的小天使，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唇微微张开。
远坂茂正要回头招呼她，却见她依旧呆在原地，好奇地问：“凛，怎么了？”
“太阳……它好大……好圆啊。”
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惊奇，仿佛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见它。
远坂茂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去。
天边，赤红的朝阳正缓缓升起，像一枚沉重的圆盘，将天空和大地都染上一层殷红。
那一瞬，远坂茂眼底涌出许多难以言说的东西：痛苦、眷恋、还有压抑到极致的心酸。
他却只是轻声重复了一句：“好大……好圆……是吗?.....”
语调温柔得近乎自欺。
随即，他转过头，挤出一个笑容，看向女儿：“看来，凛对‘宇宙的真理’这个问题，已经有思路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