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寂静无声。
四周是空旷的钢铁回声,墙壁泛着灰冷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消毒水混杂的气味。巨大的机械臂已经收拢,脚手架撤空,庞然的飞船横卧在正中央,像一头静候的鲸。
远坂茂身着白色实验大褂,衣角在冷风中微微颤动。他的手里握着平板,指尖一行行滑过冷白的参数,眼神却死寂如灰,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航天局例行的测试——没有一丝表情。
屏幕上的光映在他眼里,像一面无情的玻璃,把所有情绪隔绝在外。
桌案上,朱红与黑色的礼服整齐叠放。那是几小时前,他们在神社穿过的衣裳,如今被冷冰冰的灯光照着,色彩哑暗,像被切割开的记忆。
舱内,凛赤裸的身体蜷缩着,被固定在金属座椅中。细小的锁扣冰凉,贴合在她的手腕与脚踝。维生的插孔一根根刺入她的后背,透明管道里,液体流淌的气泡“咕噜咕噜”地爬升。那细小的身影在庞大机器的环绕下,更显得脆弱无依。
她像一滴白色的牛乳,被投入这只漆黑的碗。
远坂茂走近,脚步声在空旷厂房里清晰而孤绝。
他将平板固定在控制台上,手指在最后一个确认框上停顿片刻,然后稳稳按下。
【Project 505】启动界面弹出,冰冷的英文字母闪烁着冷光。
机械臂缓缓伸下,伴随“咔哒、咔哒”的锁扣声,抓起粗厚的脑机接口。那是一根漆黑的金属刺,冷冽、沉重。
远坂茂俯下身,像外科医生般精确。
金属接口缓缓逼近凛的颈项,微弱的电弧在针尖闪烁。
下一瞬,钢铁的寒意刺破稚嫩的皮肤。
“滋——”一声,插口没入,细微的血丝沿着接口溢出,顺着白皙的颈侧蜿蜒而下。
远坂茂的手一瞬僵硬,却没有停顿。
他将接口完全推入,扣死。
光屏骤然亮起,参数跳动如心电波般狂乱,整个厂房里只有冷冰冰的电子音在回荡。
凛的小小身体猛地一颤。
那颤抖像是被冷刃剖开,又像是被万根细针顺着神经逐一探入,全身从脊柱到指尖都在细微地震荡。
平板“滴”的一声亮起。
屏幕上,一幅三维神经图骤然展开,线条如发丝般密密麻麻,勾勒出一个幼童的脑神经轮廓。纤细的光点在神经网里明灭,仿佛一座尚在呼吸的微缩宇宙。
忽然,正中弹出一个血色的提示框:
【是否屏蔽现实记忆并注入虚拟记忆】
短短数语,像一纸判决。
远坂茂盯着那行字。指尖停顿不到半秒,便冷冷按下。
毫不犹豫。
仿佛这不是父亲的选择,而是某个陌生执行者的操作。
“滴——”
界面转为冷白,浮现新的字样:
【虚拟记忆注入中……】
一行行数据疯狂滚动,像洪流涌入幼小的脑海。
舱中,凛的头垂下,黑发散落,遮住半边面庞。小小的身躯微微颤着,被刺破的颈口渗出一圈血迹,顺着锁骨蜿蜒。
远坂茂冷冷地注视着她,目光空洞,神情仿佛在看一件陌生的实验样本。
就在此刻——
“呜——呜——!”
刺耳的警报骤然响起,红光一闪一闪,充满整个厂房。
平板画面剧烈抖动,跳出全屏红色警告。
【警戒:外部威胁逼近】
远坂茂手指一滑,调出监控。
画面切换至隐藏在厂区外围树杈间的摄像头。夜视画面里,森林起伏之间,密密麻麻的黑影在移动。
一眼望去,不见首,不见尾。
成千上万的天罚组士兵,防弹甲胄与冷光反射成一片黑色的海。
铁流席卷而来,林间的风声都被践踏成低沉轰鸣。
远坂茂盯着画面,眼皮不曾抬动分毫,声音冰冷得像从石缝里挤出:
“终于来了吗。”
警报声刺耳,红光闪烁,把空旷的厂房染成一片血色。
远坂茂站在实验桌前,缓缓解下白色的实验大褂,布料“沙”地一声滑落在地。他动作沉稳,没有半点慌乱。下一秒,他将那件斑驳、早已久经沙场的军用战斗夹克披在身上。金属拉链划过的摩擦声,在警报的轰鸣里格外清晰,像是某种宣誓。
他走到枪柜前。
柜门“咔哒”一声解锁。冷冽的钢铁光泽映在他眼里,他不带感情地伸手取出步枪、手枪,一一上膛。子弹压入弹匣时发出沉闷的“咔嗒、咔嗒”,像心脏的倒计时。
全息玻璃屏幕上,冰冷的字样骤然闪烁:
【虚拟记忆上传完成】
远坂茂的目光在那一行字上停了半秒,眸色冷冽无波。
他没有多看,只是将最后一枚子弹“咔哒”一声压入弹匣。
背起枪,他走回太空舱。
舱内,凛昏睡着,小小的身子被管线和接口缠绕。尽管沉入虚拟,她的泪却仍在往下流,一滴一滴滑落到锁骨与布面。
远坂茂缓缓蹲下。
冷硬的轮廓,第一次在这一刻显出松动。
他伸手,将女儿轻轻拉近,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呼吸相贴,热与凉交织。
他低声,温柔的说:“凛……不要害怕未来。”
他掏出那块早已湿透的手帕,擦去女儿颈口渗出的血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可泪水怎么也擦不干——总有新的,从眼角流下,滑进父亲的指缝。
远坂茂的胸口微微一颤,吸气时喉结猛地滚动。他强迫自己收回表情,面色冷如铁。
他抬眼,看向舱边的小八。那只小熊静静伫立,纽扣眼闪着微光。远坂茂轻轻一笑,像是对老战友下达的最后命令:“剩下的,就拜托了。”
“咔——”
厚重的舱盖缓缓合上,将凛与泪水一并隔绝在里面。
远坂茂转身,背起枪,步履稳健。就像是要去参加一场例行会议。
机械臂轰然启动,液压的低吼回荡在厂房。
巨大的宇宙飞船被缓缓托起,钢铁震动的声浪压得空气都在颤抖。
系统的女声随之响起,冷冰冰的,没有半点人情:
【准备执行 Project 505 号指令……飞船进入发射姿态……最终安全校准启动】
远坂茂的智能手表亮起冷光,字样清晰:
【最终安全校准:1%】
他一步一步向外走,作战靴重重踏在地上,“哐——哐——”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像战鼓,也像丧钟。
走到厂房尽头,一束夕阳的金光斜斜照进来,将他的背影拉长。
就在那一刻,他猛地停下。
他猛地回头,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可泪水,早已滚烫汹涌,直直地从眼眶决堤。
夕阳的金光透过高耸的厂房缝隙,斜斜落下,正好击中远坂茂眼角那一滴强忍已久的泪。泪珠闪烁着金色的光辉,却无情地滑落,坠进他再也掩饰不住的悲痛眼眶。
他最后一次望向舱内沉睡的凛。那双眼,在泪光中摇曳,仿佛要将她一生的笑与泣,尽数刻进心底。喉咙像被撕裂般收紧,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低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审判:
“对不起。”
下一瞬,他猛地转身,拉开沉重的厂房大门。铁门摩擦地面,发出震颤耳膜的“哐——”声。那声音仿佛把他的灵魂劈裂成两半。
他没有回头。手中冰冷的钥匙在指缝间打了个转,随即被抛入厂房,清脆一响,在空旷的地面上孤独滚动。
随之而来的,是铁门重重关上的轰鸣。整个厂房为之一震,灰尘自梁架上簌簌落下。
远坂茂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旋转锁死死拧紧。金属咬合的声音,像是命运亲手落下的铁印,将父女的生死隔绝在两端。
乌云压顶,像一层垂落的黑色棺布,彻底吞没了天地最后的光。
厂房外,狂风卷起砂砾,呼啸如万魂嚎哭。地球陷入死灰,火星冰冷而冷漠地悬在天穹,像一只不眨眼的眼睛,注视着即将被吞没的一切。
远坂茂没有立刻抬头。
他缓缓伸手,从胸口的内袋里抽出那张照片——校门口的合影。照片里的凛,笑容纯净,像初春第一朵樱花,毫不知世间有何残酷。
风却像有意的掠夺者,呼啸着扑来,把照片从他指间扯起,带上高空。
照片翻飞着,越飘越远,像是命运冷冷的提醒:不要再执着,不要再沉溺悲痛。
风同时抹去了他面庞的泪痕,只留下刀削般冷峻的轮廓。
远坂茂终于抬头。
眼眸追随那张在空中飘摇的照片,直到它消失在厚重的黑云中。
他的目光渐渐冷定,像铁,像石。
他回首——
眼前的开阔地带,黑压压的天罚组骑兵,已经化作一堵汹涌的铁流。
万马嘶鸣,战鼓轰然,蹄声震得大地颤抖,如同末日洪水倾覆。
天地为之一震,万物都仿佛在这一刻低垂喘息。
但那个背影,却纹丝不动。
他只是一个父亲,却在此刻如同孤峰般矗立。
没有一丝退缩,没有一瞬怯懦。
他利落地把枪从背上取下。
冰冷的金属在风中泛着黯光。
“咔嚓。”一声。
子弹入膛,在这天地间,清晰如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