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泻而下,不是雨点,而是一面面坠落的水墙。
天空仿佛裂开了口子,把整个海洋倒进了东京废墟。
面具男的战马在雨幕中狂奔,铁蹄击打在被水浸透的石板与钢筋上,激起泥水四溅。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打在他的盔甲、面具上,溅起无数碎珠,顺着黑色披风哗哗直泻。
城市已不成城市。
枪声此起彼伏,仿佛在雨中撕裂空气。怒骂、哭喊、惨叫在高楼间回荡,和雷鸣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天灾还是人祸。
“轰——!”
一幢摩天大楼的顶端被炸弹直接撕开,爆炸火光在雨幕中闪亮一瞬,随即被暴雨扑灭。无数玻璃碎片、钢筋混着水泥坠下,像天崩般砸向街道。
面具男猛一勒缰,战马嘶鸣狂踹,溅起巨大的水花。他抬头,冷冷注视着那坠落的废墟碎块,呼吸在面具后急促紊乱。
他不敢多停留。
他猛地扭头,看向天空。
火星——
那赤红的庞然巨体,几乎已经压满了整个天幕。炽烈的血色光芒透过翻滚的乌云,把雨幕染成赤红。整个世界都在发出震耳的轰鸣,仿佛天空和大地都被这颗行星的降临压得粉碎。
面具男的喉结上下滚动,他艰难咽下一口唾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撞击。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去了。
可就在这一瞬,他狠狠地一夹马腹。
“驾——!”
战马嘶吼着,溅起的水幕在空中炸开。
雨,火,血,废墟。
面具男的身影裹着大雨,在崩塌的城市里狂奔。
终于,基地的轮廓在大雨中浮现。
高耸的铁门敞开着,仿佛一张麻木的大口,无人守卫,无人阻拦。
空旷的广场被雨水灌满,汇成浑浊的池塘。天罚组早已不在此,他们或在东京废墟里疯狂猎杀残余的贵族,或随大军压向远坂茂所在的厂房。
面具男纵马冲入基地,铁蹄在积水中划出四道深深的白线,雨点在溅起的水雾中炸散。
他骤然勒停。
战马猛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重重落下。面具男翻身而下,动作利落而冷硬。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战马颤抖的脖颈。呼出的热气在雨幕中化作一股白雾,随即被狂风打散。
低沉的声音透过面具压了出来:
“谢谢你,老兄。最后自由地跑两圈吧。”
他松开缰绳,手腕一抖,皮绳抽出一个弧度。战马一惊,长嘶着冲入雨夜。蹄声由近而远,逐渐淹没在暴雨与枪炮的喧嚣中。
面具男静静伫立,目送那匹老马消失在东京钢铁丛林的黑影里。
雨点砸在他肩头,顺着面具滑落,冷得像刀。
只剩下雨声,雷声,和零星的枪声。
整个世界,像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来到电梯前,连按了好几下电梯按钮。
黑漆漆的指示灯一动不动,像是死去的眼睛。
雨水顺着他发梢滴落在面板上,留下模糊的水痕。
“咚!”
他愤怒地一拳砸下去,塑料按钮瞬间凹陷,火花在黑暗里闪烁了一下。
电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他站在原地,胸膛急剧起伏,呼吸像是要撕裂肺叶。
片刻的无力。
但下一秒,他猛然转身。
“哐!哐!哐!”
三步并作两步,踩上锈迹斑斑的紧急逃生梯。
铁扶手摇晃着发出刺耳的呻吟声,锈渍混合着雨水和汗水,粘在他手心。
他几乎是拖着身体往上冲。
每上一层,破碎的窗户外,火星那庞大的阴影就更逼近一次。
天空仿佛在整个楼梯间轰鸣,雷声与低沉的爆裂声一层层压迫进来。
呼吸急促,像破布摩擦,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汗水与雨水混在一起,从下巴一滴滴砸落在锈铁台阶上,溅起碎小的水花。
他终于爬到十八层。
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发抖到几乎要跪倒。
他扶着墙,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肺叶里像灌满了火。
走廊里潮湿的霉味混着铁锈气扑面而来。
面具男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沉闷回响,每一步都像砸在心脏上。
他全身湿透,水顺着发梢与衣襟往下滴落,混着雨与泥。
可他还是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到熟悉的门前。
“23”。那个熟悉的号码,被岁月与烟尘磨得黯淡,却刺得他眼睛发痛。
门锁终于松开。
一股旧宅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清苦、木头受潮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熏香。
他推开门。
屋里没有灯,只有窗外的火光与闪电照进来。
一个老妇人坐在窗边,背影微微佝偻,纤细的手指在昏暗中一下一下拨动毛线针。针尖的轻响,在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目光定定地投向窗外,像是在守望,像是在担忧。
听到门响,她缓缓回头。
刹那间,面具下的男人心头一震。
老妇人眼中的光,从忧郁到骤然一亮。
那一抹光,仿佛是暴雨里的火星。
男人的唇线颤了颤,像是压抑了无数年的情绪忽然冲破。
面具下,声音嘶哑,怯怯地吐出一个字:
“……妈。”
面具男喉咙哽着,刚要开口。
“妈,我——”
母亲却抢先开口,眉眼骤然一紧:“你怎么淋成这样?都湿透了,会感冒的!”
声音并不大,却急切得像要掐断他的辩解。
“没事,我——”
“哪能没事!”母亲打断,伸手去拉他。那只瘦弱却坚定的手,推着他走向旧走廊,“去,快去你以前的屋里,换件衣服。”
面具男被推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任由母亲领着。
屋子里弥漫着旧木头与潮湿棉布的气息,他被轻轻关进了自己的旧卧室。
门闩“咔哒”一声扣上。
狭小的房间里,熟悉的墙纸早已褪色,角落里还歪斜地贴着几张摇滚乐队的旧海报。尘封的衣柜被猛地拉开,一股带着岁月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面具男在卧室里翻找了好一阵,终于套上了能穿的衣服。
一件朋克味浓的白色衬衫,旧得发灰的破洞牛仔裤,还有一条闪眼的金色腰带。
他推门而出,脸上浮起一点少年般的窘意,抬手挠了挠头:“妈,真的没衣服了,就这身还算能看。”
话音落下,他却愣住了。
母亲仍坐在沙发上,肩膀微微前倾,手里针线飞快起落。
毛线球滚落在地,她根本没去捡,只是一针一线拼命赶工,仿佛在和时间赛跑。
雨声、雷声、远处的枪声透进来,她却充耳不闻,眼神死死盯着手里的织物。
听见儿子说话,她才抬起头。眼里掠过一瞬的慌乱,随即笑了出来。
笑容带着疲惫,却那么真切,像在看多年未见的少年。
“儿子……过来,让妈妈看看。”
她的手还没停下,针脚歪歪扭扭,却依旧固执地往下织。
她的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喜悦,甚至带着一点笑意,仿佛在这一刻,外面的风雨、崩塌与末日,都被隔绝在门外。
面具男局促地坐在母亲身旁,低着头,嗓音颤抖:
“妈……火星它——”
“你多久没回来看我了?”母亲抢着插话,眼睛还盯着手里的毛线。
他喉咙一紧,又开口:“我们人类……怕是……”
“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母亲又打断,语气平平,“半点音讯都没有。”
面具男指尖在发抖,声音低哑:“妈……对不……”
“最近天冷得厉害,”母亲还是没让他把话说完,针线飞快,“我想你一定冻坏了,就赶着给你织件毛衣。”
他终于沉默,眼眶里的水光一寸寸漫开。
只听得针线“嗒嗒”响,母亲的手明明在颤,却仍一针不落。
终于,母亲长长吐了口气,举起剪刀,“咔”一声断了最后的线。
大红色的毛衣被展开,铺在昏暗的屋里。针脚末尾歪歪扭扭,却整体工整——带着一种朴素的笨拙美。
“来,儿子,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母亲笑着转过身,要给他套上。
“妈……你等一下。”
他伸手,缓缓摘下面具。
指尖在金属边缘颤抖,直到面具彻底落下。
露出一张白净的脸,二十出头的模样,却在眉眼间刻着岁月的沧桑。
眼里噙着泪,唇角却是笑着的。
他点头:“妈。”
母亲怔了一下,眼睛里也涌出泪光。
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为儿子套上那件毛衣。
毛衣裹上身的那一刻,针线的粗糙却带来久违的温暖。
面具男低头,抚了抚衣角,眼里雾气弥漫,哽声道:
“谢谢你,妈……很暖和。”
母亲盯着他,手指还在轻轻抚平衣角,眼里已满是雾气。
她低声喃喃:“合身……真合身。”
这句话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又像是终于放心般的确认。
屋外忽然炸响刺耳的金属广播,像利刃划破天穹,震得整座废墟城市轰鸣。
那声音夹杂着怒吼与疯狂,仿佛全人类最后的咒骂:
“贵族!你们躲不掉了!”
“就算末日一同来临,我们也要把你们的血洒尽!”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饥饿,都是你们造成的!”
“今天,不论谁死,先让你们去偿还——!”
声音扭曲、嘶哑,混着电流的滋滋声,在大雨和狂风里反复咆哮,像是亡国奴最后的吼叫,带着歇斯底里的恨意,要将整个世界吞没。
屋内却静极了。
儿子沉默片刻,指尖在毛衣的针脚上停留。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眼神忽然坚定:“妈,我很想一直陪着您……但是,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母亲怔了怔,不舍在眼底一闪,但她最终只是缓缓点头,声音温柔而笃定:“既然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去做吧。妈妈永远支持你。”
他郑重地站起身,躬身鞠了一躬。那一刻,像是少年向母亲的告别礼。
转身,推门。
“咔嚓——”
厚重的门闩合上,屋里只剩老妇人一人。空荡的房间中,只有她的呼吸与雨声交织。她望着那扇门,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浮起一丝欣慰的笑:“……我儿子,长大了。”
门外,风雨怒号,广播依旧。冷雨砸在肩头,冷风割在脸上,仇恨的言语扑面而来。
然而那件母亲亲手织就的大红毛衣,紧紧裹着他的胸膛。
他走在灰暗冰冷的世界里,却仿佛一点都不觉得冷。
灰色的楼宇像一座座坟碑,而他穿过楼与楼之间狭窄的过道。
红色,在灰色中格外鲜烈,像燃烧的火焰。
“吱呀——”
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天罚组的广播室内,震耳欲聋的扩音器正吐着仇恨与愤怒。
一个满脸横肉、带着疤的中年男子,肥胖的身躯随着咆哮一起抖动,他的手死死捂着话筒,像要把所有积累的怨恨都倾泻给这座濒死的城市。
就在这时,他停住了。
他看见门口的来客——一个穿着白衬衫、外套无袖红毛衣的男子。
与外面末世的狼藉格格不入,像从旧世界里走出来的影子。
他那张脸没有咆哮的狰狞,也没有临死前的恐惧,只是平静。
平静得让人心悸,像是说一句“今天天气不错”的普通人。
广播员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话筒还开着,沉重的呼吸与颤抖被全东京城听见。
那名来客径直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而克制:
“可以让我说两句吗?”
广播员呆滞了,眼神里写满困惑与抵触。可对方的目光干净而坚定,没有一丝强迫,只是一种近乎礼貌的请求。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来客又开口了,声音低沉却温润,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
“好吗?”
这一声透过话筒扩散开去,穿过风雨与废墟,落在东京城的上空。
战场上正交火的天罚组士兵与残余的贵族军人,仿佛同时被触动了神经,纷纷愣住。有些人耳边的枪声还在,但手指扣不下扳机。
广播员额头渗出冷汗,他的腿像不受控制般颤抖着站起,将座位让了出来。
那名儿子坐下。
他的动作很慢,却异常端正。
他把话筒轻轻拉近,距离嘴唇只有一寸。
空气里,所有人都在等待。
“咣——!”
扩音器里传来一声如同铁石撞击的轰鸣,震得所有人的耳膜发麻,瞬间笼罩整个东京。
短暂的耳鸣,让世界在那一秒失去了所有声音。
接下来,属于他的声音,才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