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峰顶,剑气已寒。
最后一名挑战者,玄天宗首席弟子,手中名剑“秋水”断作三截,人如败絮般跌出白玉高台,在坚硬的山岩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他挣扎着,望向台上那袭青衫的眼神,充满了不甘、恐惧,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台上,陈清风垂手而立。青衫素净,纤尘不染。指尖尚残留着一缕斩断“秋水”时逸散的锐金之气,冰冷彻骨。
没有欢呼,没有喝彩。巨大的环形观礼台,死寂一片。十大宗门的宿老、天骄,各方势力的巨擘,皆如泥塑木雕。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层与生俱来的孤高清寒。
赢了。又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
预期的“快意”并未涌上心头。胸腔里只有一片更深的空寂,像这峰顶万年不化的冻土。一股无形的、沉重的意志,如同冰冷的潮水,随着他体内奔涌力量的平复,再次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试图将那一丝因战斗而起的微弱波澜也彻底抚平。他微微蹙眉,强行压下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厌恶。
‘天命所归,当如此。’ 一个宏大、漠然的声音,直接烙印在他的识海深处,不容置疑。这是“道”的声音,是他力量的源泉,亦是束缚他灵魂的锁链。
他抬眼,目光扫过台下。敬畏、嫉妒、恐惧、狂热……众生百态,在他眼中却如同褪色的画卷。他看到的是丝丝缕缕、肉眼不可见的“气”,正从败者身上,从观者心中,甚至从这方天地间,被无形的规则牵引着,源源不断地汇入他自身,再流向那冥冥不可知的高处。每一次胜利,都是对这片天地的又一次汲取。
索然无味。
他转身,欲乘风而去。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兀地打破了死寂。声音微弱,却像一根针,刺破了这层由绝对力量编织的、令人窒息的幕布。
陈清风离去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声音来自观礼台最外围的角落,一个几乎被阴影吞没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小宗门的席位,寒酸得可怜。咳嗽的是一个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身形单薄得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她佝偻着背,用一块同样灰扑扑的帕子死死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枯黄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
一个无足轻重的蝼蚁。陈清风的念头刚起,识海中那宏大的意志便已泛起微澜,催促他忽略这微不足道的“杂音”。
然而,就在他目光掠过那少女的瞬间——
少女似乎咳得缓过一口气,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架着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像瓶底,边缘还有几道裂纹。镜片之后,一双淡灰色的眼眸,毫无征兆地,直直地撞上了陈清风的视线!
那眼神!
没有敬畏,没有恐惧,没有狂热!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像是穿透了他无敌的躯壳,穿透了缭绕周身的凛冽剑气,直刺他灵魂深处那无形的、沉重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名状的——枷锁!
陈清风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宏大意志的催促,竟第一次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少女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喧嚣后的死寂,陈清风却清晰地“读”懂了那口型:
“可怜。”
下一刻,少女猛地低下头,又是一阵更剧烈的咳嗽,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锐利眼神耗尽了她的力气,帕子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陈清风站在原地,山风卷起他青衫的衣角。那无形的枷锁,在这一刻,仿佛被那淡灰色的目光烫了一下,传来一丝细微的、却无比清晰的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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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峰顶,霜雪更寒。山风卷过问道峰顶,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卷走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剑气肃杀。偌大的白玉高台上,青衫身影孑然而立,脚下是断剑残兵,身后是死寂无声的万千修士。陈清风的目光,却穿透了这片凝固的敬畏与恐惧,牢牢钉在观礼台最外围那片阴影里。
那个单薄的身影蜷缩着,剧烈的咳嗽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她瘦弱的脊背。枯黄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巨大的黑框眼镜滑落鼻梁,镜片后那双淡灰色的眼眸,在刚才惊鸿一瞥的对视后,此刻正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玉石看穿。
“可怜。”
无声的口型,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陈清风的识海,竟让那无时无刻不在低语、抚平他一切波澜的宏大意志,出现了一瞬的迟滞。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灼痛感,自灵魂深处那无形枷锁上传来。
他强行压下这丝异样,目光转冷。蝼蚁的妄言,何须挂怀?念头甫生,那宏大意志立刻如潮水般涌上,要将这微不足道的“杂音”彻底淹没。他收回目光,青衫微振,脚下云气自生,便要如往常一般,在众人仰望中飘然而去。
“陈道友留步!”
一个沉凝如金铁交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打破了峰顶的沉寂。
陈清风离去的动作停住,并未回头。他知道来者是谁。玄天宗宗主,凌绝霄。正道魁首,威严深重,一身修为已臻化境,是少数几个有资格站在他面前说话的人之一。
凌绝霄缓步走上高台,玄色宗主袍服上暗绣的云纹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他并未看那败落的弟子,目光如深潭,直接落在陈清风挺拔却孤寒的背影上。那眼神深处,没有挑战者的敌意,没有失败者的不甘,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在审视某种危险器物般的探究。
“陈道友一剑惊世,风采更胜往昔。”凌绝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问道峰论剑,本为切磋印证,砥砺道心。然陈道友之剑,已非‘切磋’二字可容。锋芒太盛,恐伤天地和气。”
陈清风缓缓转身,对上凌绝霄的视线。那双深邃眼眸里,古井无波,映不出任何情绪。“剑出无悔,力之所至,非我本意。”他的声音清冷,如同峰顶终年不化的寒冰,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识海中,那宏大意志正无声流淌,将他任何可能产生的“解释”或“反驳”念头悄然抹平,只留下最符合“无敌者”身份的淡漠回应。
“好一个‘力之所至,非我本意’。”凌绝霄的目光似乎锐利了一瞬,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封的漠然,直抵核心,“道友可知,方才你那一剑‘断流’,斩断的不仅是‘秋水’神锋?”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陈清风心头,“百炼精金之气溃散,引动问道峰下三千里‘赤铜谷’地脉失衡,一处维系千年的‘地火熔炉’骤然熄灭!谷中‘神工坊’十七位炼器宗师,半生心血付之一炬,更有百余匠人遭地火反噬,修为尽废!”
轰!
凌绝霄的话语,如同惊雷在陈清风识海中炸开!
并非因为伤亡——修行界弱肉强食,他早已漠然。而是那宏大意志的反应!就在凌绝霄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信息流,裹挟着冰冷、漠然、理所当然的意念,粗暴地灌入他的感知!
他“看”到了:赤铜谷深处,炽热的地火熔炉内,奔涌的岩浆之河骤然失去平衡,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狂暴的能量无处宣泄,轰然倒卷!坚固的防护阵法如同纸糊般碎裂,刺目的火光瞬间吞噬了炉旁专注控火的匠师身影……凄厉的惨叫被淹没在熔岩的咆哮中。画面一闪,是谷外一座座炼器工坊内,无数即将成型的灵器胚胎,因骤然失去地火精粹的温养,瞬间灵光尽失,化作顽铁……匠人们绝望的眼神,捶胸顿足的悲号……
这一切信息碎片,并非来自凌绝霄的讲述,而是直接源自那宏大意志!它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一个微不足道的代价,一个为了维持“陈清风无敌一剑”这一“完美剧本”所必须付出的、合理且无需在意的“背景损耗”!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问道峰的朔风更刺骨,瞬间从陈清风的脊椎窜上天灵盖。那宏大意志甚至传递出一丝“满意”的情绪,仿佛在赞赏他此刻的“漠然”符合了“道”的要求。
“……竟有此事?”陈清风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隐藏在袖袍下的指尖,已然深深掐入掌心。一丝微不可察的暗金血液渗出,瞬间被无形的力量蒸干抹除,不留痕迹。他强行抑制着灵魂深处因这“真相”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识海中的枷锁骤然收紧,发出无声的嗡鸣,警告着任何可能偏离“剧本”的念头。
“天道之下,万物刍狗。道友剑锋所指,自有其理。”凌绝霄深深看了陈清风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了然?他不再多言,转身拂袖,“望陈道友好自为之。”玄色身影如云般飘下高台,带着玄天宗众人,沉默地消失在传送阵的光华中。
其他宗门见状,也纷纷如潮水般退去。偌大的问道峰顶,转瞬间只剩下呼啸的山风,狼藉的玉台,以及那仿佛亘古不变的孤高身影。
陈清风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断剑和血迹之上,更显孤寂。凌绝霄的话,配合着宏大意志强行灌输的画面,像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每一次胜利的代价……竟是如此?那些无声湮灭的“可能性”,那些被强行抹除的“未来”,那些在“背景”中哀嚎的生灵……都是他“无敌”的养分?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那无形的枷锁,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沉重,冰冷地烙印在灵魂之上,试图将他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惊悸也彻底碾碎。
就在这时,那微弱却固执的咳嗽声,再次顽强地钻入他的耳中。
陈清风霍然转头,目光如电,瞬间锁定角落阴影中的少女——苏砚。
她似乎刚从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中缓过气,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唇边还残留着一抹刺眼的暗红。她费力地扶着冰冷的石凳想要站起,身形摇摇欲坠。旁边一个同样穿着寒酸布袍、似乎是同门的中年修士,正焦急地搀扶着她,低声说着什么,满脸忧虑。
苏砚却轻轻推开了同门的手。她喘息着,抬起手,用沾着血渍的袖子,用力将鼻梁上那副巨大的破眼镜推回原位。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头,隔着空旷死寂的峰顶,再次迎上了陈清风的目光!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洞悉,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抬起枯瘦的手指,并非指向陈清风,而是指向高台之下,指向那些被剑气波及、布满裂痕的白玉石砖,指向这片象征着荣耀与力量巅峰的问道峰顶。接着,她的手指艰难地、缓慢地向上移动,最终,直指苍穹!
动作无声,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再次劈中了陈清风!
她不是在指他!
她指的是……这天!
是这笼罩一切、主宰一切、以他陈清风为棋子、汲取人间万物为养分的——苍天!
轰隆!
识海剧震!那宏大意志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愤怒!如同沉睡的巨兽被蝼蚁触怒!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般向陈清风的灵魂碾压而来,要将这“异端”的念头连同那个不知死活的蝼蚁一同碾碎!
“呃!”陈清风闷哼一声,身形微晃,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灵魂仿佛被亿万根钢针同时穿刺,那枷锁勒紧的剧痛几乎让他瞬间失去意识。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陷肉中,强行稳住心神,抵抗着那几乎要将他意志彻底冲垮的天道之怒。
再看向苏砚时,她正被那惊慌失措的同门强行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向下山的小径。那单薄佝偻的背影,在巨大的山势和冰冷的石阶映衬下,渺小得如同尘埃,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狂风吹散。
陈清风的心,却如同被投入滚油之中。
那悲悯的眼神,那指向苍穹的手指,那无声的指控……还有凌绝霄话语中血淋淋的“代价”……这一切,像无数把钥匙,疯狂地冲击着他灵魂深处那扇被天道意志死死封禁的门!
枷锁在剧痛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必须找到她!这个唯一能看穿“枷锁”,唯一敢指向“苍天”的少女!
念头一起,那宏大意志的镇压瞬间变得狂暴!识海中如同掀起灭世风暴,无数冰冷的意念在咆哮:“抹除!抹除异数!维持秩序!回归正轨!”剧痛排山倒海,几乎要撕裂他的神魂!
“滚!”陈清风在灵魂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怒吼!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被压抑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桀骜与不屈,如同沉睡的火山,第一次猛烈地喷发出来!虽然微弱,虽然瞬间就被那浩瀚的天道意志压制下去,但终究是撼动了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枷锁!
他强行凝聚几乎溃散的心神,青衫一振,身影瞬间从问道峰顶消失,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青色流光,朝着山下苏砚消失的方向,无声无息地追去。每一步踏出,灵魂都承受着万钧枷锁的拖曳和天道意志的疯狂撕扯,剧痛如跗骨之蛆。但他眼中的冰霜,却在剧痛中,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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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峰下,并非繁华仙城,而是绵延不绝、灵气相对稀薄的荒僻山岭。散落着无数依靠大宗门勉强生存、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小宗门和修真家族。苏砚所在的“墨守宗”,便是其中之一。
陈清风循着那一丝微弱而独特的、属于苏砚的、混杂着病气与奇异精神波动的气息,轻易便锁定了她的行踪。她的速度很慢,被那位名为李墨的中年同门半搀半背着,沿着崎岖的山间小道艰难前行。枯黄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宽大的灰色布袍更显得她形销骨立。
他隐去身形与气息,如同融入山风的影子,远远缀在后面。看着那单薄脆弱的背影,陈清风心中没有一丝跟踪弱者的负罪感,只有无尽的冰冷和审视。他需要确认,需要判断。这个蝼蚁般的少女,究竟是无意撞破秘密的巧合,还是……真能洞悉那连他都无法挣脱的“天命”?
夕阳的余晖将山峦染成一片血色。苏砚和李墨终于抵达了一座位于山谷深处的小小院落。几间简陋的石屋,一个爬满枯萎藤蔓的柴扉小院,便是墨守宗的全部。院中堆满了各种残缺的玉简、兽骨、锈蚀的金属碎片,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李墨小心翼翼地将苏砚扶进最角落一间低矮的石屋,点亮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灯火摇曳,映照着屋内同样简陋的陈设:一张石床,一张堆满杂乱书卷和奇异金属零件的木桌,墙角甚至还有一个用来熬药的破瓦罐。
“砚丫头,你今天太莽撞了!”李墨的声音带着后怕和责备,一边倒水一边絮叨,“那可是陈清风!人间第一剑!一个眼神就能碾死我们千百次!你怎么敢…怎么敢那样看他?还…还指天指地的?你不要命了?”他声音都在发颤。
苏砚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音。她摘下那副巨大的破眼镜,露出一张苍白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那双淡灰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疲惫,却又奇异地清澈。
“李叔…咳…咳…”她刚开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半晌才平复,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被绑在祭坛上的…可怜祭品…”
“住口!”李墨吓得脸色发白,慌忙想去捂她的嘴,“这话也是能乱说的?!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心遭天谴!”他眼中是真切的恐惧,对那冥冥中不可知存在的敬畏刻在骨子里。
“天谴?”苏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嘲讽的苦笑,她费力地抬起手,指向窗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出的、布满血色晚霞的天空,“李叔…你看看…这天…像不像一张…巨大的…网?我们…所有人…都是网里的…虫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却越来越亮,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锐利。
“疯了!你真是病糊涂了!”李墨又急又怕,不敢再听下去,“我去给你煎药!你好好躺着,别再胡思乱想!”他逃也似地冲出小屋,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那“大逆不道”的话牵连。
小屋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苏砚压抑的喘息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轻响。
隐于虚空中的陈清风,如同冰冷的雕塑。苏砚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他心头的枷锁上。“祭品”、“网”、“虫子”……这绝非无知者的呓语!她真的能看到!看到那天命轨迹,看到那无形的束缚!
就在这时,小屋内的苏砚动了。她挣扎着从石床上坐起,扶着墙壁,踉跄地走到那张堆满杂物的木桌前。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她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开始在桌上那堆看似无用的杂物中翻找。
陈清风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剑。
只见苏砚翻找片刻,拿起几块形状不规则、颜色暗淡的玉片碎片,又挑出几根锈迹斑斑、刻着模糊符文的金属短杆。她的动作看似毫无章法,甚至有些颤抖无力,但当她的指尖拂过那些物件时,陈清风敏锐地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隐晦的精神波动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虚空中荡开无形的涟漪。
接着,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苏砚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玉片碎片和金属杆,以一种奇特的、似乎蕴含着某种玄奥韵律的方式,在桌面上摆放起来。她摆放得很慢,很吃力,每一次移动物件,都伴随着一阵压抑的咳嗽和额角渗出的冷汗,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负担。
渐渐地,一个极其简陋、却让陈清风瞳孔骤然收缩的“图案”在桌面上成型了!
几块碎裂的玉片被摆放在中心位置,象征性地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几根金属杆被插在玉片外围的不同方位,歪歪扭扭,指向各异。而苏砚,不知从哪里摸出几颗小小的、浑浊的、散发着微弱驳杂灵气的劣等下品灵石,极其珍重地放在那“圈”内和金属杆的顶端。
这粗糙的“模型”,在凡人眼中或许只是孩童的胡乱堆砌。
但在陈清风的眼中,却仿佛看到了整个世界的投影!
那中心碎裂的玉片围成的圈……赫然对应着他自身灵魂深处那无形枷锁的核心节点!那歪斜的金属杆指向的方位……竟隐隐与凌绝霄、厉无咎等几位站在此界巅峰的强者气息波动产生着微妙的共鸣!而那些散发着微弱驳杂灵气的劣等灵石……其气息流动的方向,竟与他在问道峰顶“看”到的、从众生身上汇聚而来的“气运”流向,惊人地吻合!
虽然简陋,虽然模糊,但这分明是在模拟——模拟缠绕在他身上的“天命枷锁”与这方世界气运、与那些顶尖强者之间的……关联网络!
“咳…咳咳…”苏砚的脸色更加惨白,身体摇晃得厉害,她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她死死盯着桌面上的简陋模型,淡灰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数据流在疯狂闪烁、计算、推演。她的指尖带着颤,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块玉片碎片的位置。
就在那碎片被移动的瞬间!
陈清风识海深处,那根无形的枷锁,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某个节点被强行拨动了一下!虽然极其微弱,转瞬即逝,但那感觉清晰无比!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无形的“线”,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指向了某个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方位!
“找到了…一个…微小的…扰动点…”苏砚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疲惫,唇角又有新的血丝溢出,滴落在桌面上。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因过度消耗而布满血丝的淡灰色眼眸,穿透石屋的墙壁,穿透虚空的距离,仿佛再次精准地落在了隐身的陈清风身上!
“陈…清风…”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入陈清风的耳中,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笃定,“你…还要…看多久?”
轰!
识海中的天道意志瞬间狂暴!如同被彻底激怒!苏砚的举动,她摆出的模型,她的话语,无疑是对天命规则最赤裸裸的挑衅和亵渎!一股远超之前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亿万钧巨山,轰然降临!目标不仅锁定了苏砚,更将隐身的陈清风也完全笼罩!冰冷、无情、带着彻底抹杀的意志!
“异端!抹除!”
宏大的意念如同天雷在陈清风灵魂中炸响!那无形的枷锁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勒紧的剧痛瞬间攀升至顶点,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直接绞碎!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本能的冲动在驱使着他——出手!立刻抹杀这个动摇“天命”的祸患!这是“道”的意志!是他作为“锚”的职责!
杀意!纯粹的、冰冷的、源自天道指令的杀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受控制地从陈清风身上弥漫开来!他的指尖,一道微不可察、却足以瞬间将整个墨守宗连同这片山谷彻底从地图上抹去的剑意,开始凝聚!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苏砚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那无形的灭顶威压而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解。但她却倔强地挺直了那单薄的脊背,淡灰色的眼眸直视着陈清风杀意凝聚的方向,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和一丝……渺茫的期待。
小屋内的空气凝固了。油灯的火焰疯狂跳动,仿佛随时会熄灭。死亡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
就在那毁灭的剑意即将脱手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陈清风的目光,猛地落在了桌面上那个简陋的模型上。落在了那几块象征他枷锁节点的碎裂玉片上。落在了那几颗散发着微末灵气的劣等灵石上。它们微弱的光芒,在灭世的威压下,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亮着。
凌绝霄的话语再次在耳边炸响:“赤铜谷…地火熔炉…百余人修为尽废…”
苏砚无声的口型:“可怜…”
那指向苍穹的手指!
“祭品…网…虫子…”
还有此刻,少女眼中那平静的、等待审判的目光……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从陈清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他凝聚剑意的右手猛地抬起,却并非指向苏砚,而是狠狠一拳砸向自己的胸膛!
噗!
一大口暗金色的血液狂喷而出!鲜血溅落在冰冷的虚空,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湮灭。灵魂深处传来仿佛被撕裂的剧痛!他强行逆转了那即将发出的抹杀指令!以自残的方式,引动了天道力量的反噬!
代价是惨重的。他的气息瞬间暴跌,脸色金纸,身体在空中显形,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识海中那宏大意志发出愤怒的咆哮,枷锁勒得更紧,警告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但他终究是停住了手。
那毁灭的剑意,在他掌心缓缓散去。
他抬起染血的脸,苍白如鬼,眼神却如同淬炼过的寒铁,第一次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死死地盯住油灯下那个摇摇欲坠的少女。
“你……”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沫,“究竟…想做什么?”
苏砚看着他那自残喷血、强行压制杀意的惨烈模样,看着他那双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复杂、如此“人”性情绪的眼睛,苍白如纸的脸上,竟缓缓地、艰难地扯开一个极其微弱的、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合作……”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最后的力气,淡灰色的眼眸直视着陈清风染血的瞳孔,清晰地说道:
“弑神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