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晚醒来时,窗外还带着一点潮声。
雨势已缓,只有零星水珠从屋檐滴落,断断续续地敲在窗台,像有节奏的脉搏,一点点叩在她尚未完全苏醒的神经上。
花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那车站下,也不在那把星空伞下的阴影里。
躺在星澜大学新生宿舍的床铺上。房间是标准的双人间,空间比她想象中的宽敞。
对面那张床还空着,床头附近随意摆放着一只蓝色行李箱。
坐起身,看向床边那双湿透的白布鞋。鞋带松垮,鞋口塌了一边,像她现在的情绪:有点松,有点乱,有点不知道从哪里收起。
下床,走向那个随意摆放的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双干净的深灰帆布鞋换上。
她不喜欢潮湿,也不喜欢潮湿带来的沉重感——哪怕只是一双鞋。
昨晚的事就像从梦里长出来的一段:陌生的校园,陌生的脸,还有一把安静得过分的伞。
披上外套,刚打开门,隔壁宿舍那头突然探出一张笑脸。
“HI,你好啊,我是你隔壁的,我叫顾柚然!”女孩一身蓝格子睡衣,短发贴着脸颊,眼睛圆圆的,像是一朵未被雨打湿的向日葵。
“昨天我没碰到你,刚听到动静想着出来打个招呼。”她笑着说,语气轻快。
林星晚嘴角动了动,不知到该接什么。她其实根本没听清前半句——还在想着那双湿透的鞋。
她并不讨厌热情,只是对这类的回应,总会慢一拍。
“你看起来好乖啊,”顾柚然眼睛弯弯,“希望你不会嫌我有点吵就好啦!”
“你、好。”林星晚轻声应了一句。
“你昨晚淋雨了么?昨晚雨下得好大,要不是我跑得快,肯定要感冒。”她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怎么继续,“要不要等会儿一起去食堂?一个人吃饭怪无聊的。”
林星晚张了张口,想婉拒,对方已经一边转身一边说:“我先去换个衣服哈。”她轻快地回房。
顾柚然的语速和笑声密不透风,话与话之间,无缝可插。
隔着墙,听见一声快速拉动柜门滑轨的“哗”声,伴着一句自言自语:“不在左边就右边,怎么每次都放反……”
最终没能发出声音,将刚抬起的手又收了回来,轻轻压在了披着的外套袖口下。
昨晚那个人的声音毫悄然浮现——“需要帮忙么?”
忽然有点分不清,谁更难拒绝。
顾柚然还在房间里换衣服,门虚掩着,林星晚趁这个空当出了门。
天空呈现出一种昏灰的亮色,远处雾气淡淡浮在树梢上。雨势已经停了一阵,空气中湿意未散,树枝和栏杆仍有残水未落。
拉了拉帽檐,尽量避开落水的枝叶,顺着林荫道往食堂方向走,打算吃完早点再绕去教学楼看看。
刚拐进一条小径,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林星晚。”
下意识停住脚步。
许听晚站在不远处的长椅边,撑着那把星空伞,星星图案在湿雾中泛着淡光。
她穿着校服外套,扣子依然扣到最上方,长发披在肩头,身后是一棵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的银杏树。
站在那儿,伞面微倾,好像刚刚停下脚步。“好巧。”微笑着走来,顺势收起了伞。
林星晚垂眸:“……你好。”
“我原本想顺路去教学楼那边取点资料,结果刚好看到你。”许听晚侧身与她并肩,轻轻向她靠近一步,动作不紧不慢,“你要去哪?”
“去……吃早饭。”
“食堂在前面两个路口。”她轻描淡写,“正好,我也顺路。”
这句话说得非常自然,像是真的。
林星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没有问许听晚为什么会在这条小路上,也没多看她手中那本干净得像刚拆封的书。
取资料?林星晚在心里无声地重复了下这个词,感觉那本崭新的书就像许听晚为这次“巧遇”摆上的道具。
许听晚并不多话,但她的气场本身就是一种安静的强迫力。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通往教学楼的小道走着。脚下有落叶沾了水贴在青石砖上,风吹过树枝,吹落零星雨滴。
路过文学湖时,雨又悄然落了下来,像从雾气里漏出一道线。
许听晚撑开伞,将伞面微微倾向她。
林星晚以为她只是想调整角度,往旁边退了退。然而,那片星空的投影也随之移动,精准地笼罩住了她。
“我记得你是中文系的吧?”她语气轻缓,并没有在意,又像是在回忆,“走的是文艺方向?”
“……嗯。”
“挺适合你。”许听晚笑了笑,“之前学生会整理新生资料的时候,我……刚好翻到过你的名字。”
顿了下,语气不紧不慢,“有些名字,看一眼就记得住。”
林星晚没有说话。口袋里的手轻轻收紧,喉咙动了动,想开口却终究没说出来。
总觉得——那种“刚好看到”“正好记得”的语气,太平静,也太确定。像是……提前背熟了的答案。
“那你选星澜大学,是因为喜欢这里的雨吗?”许听晚继续问。
林星晚摇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这里安静?”
“……也不是。”
“我只是……不想去别的地方。”
许听晚没有再问什么,只低低“嗯”了一声,像是接纳,也像是暂时放过。
食堂是一栋单层的独立建筑,挑高的天花板下人声嘈杂。
中央区域已经坐满了人,声音像在屋顶回旋。许听晚带她穿过人群,在靠窗的一处角落停下。
那里人不多,桌椅靠墙,窗台摆着几盆低矮的绿植。风吹进来,混着饭香,也带来一些清凉水气。
“你昨晚那个样子看起来挺拘谨的,”许听晚轻声说,“我猜你应该不怎么喜欢人多的地方。”
自然地去台前点了两人份的早餐,端回两杯温豆浆,将一杯推到林星晚面前。
餐盘落桌时,盘中的纸巾被风带着滑了出来,飘向桌沿。
许听晚伸手去拿的瞬间,林星晚也本能地探身,两人的指尖在纸巾上空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指腹贴指腹。
林星晚微微一颤,一股陌生的热感从指腹传来,马上收回了手。
许听晚动作微顿,拾起纸巾,随后轻笑了一声:“动作挺快。”
语气温和,像是不经意的一句调侃,又像有意为之的缓冲。
林星晚没敢看她,侧过脸掩饰性地端起豆浆,杯壁传来的温热让自己的手不自觉握得紧了些。
小口喝了一口,味道意外地合口,甜度刚刚好。没有回应那句“挺快”,但眼角的余光忍不住偷看了她一眼。
许听晚正低头拆餐具,姿态娴静,仿佛刚才那场方寸桌面上的微妙风暴,只是她眼中一道寻常的涟漪。
看起来没有多余情绪,淡淡开口道:“点的是半糖的,我平常也喝。你应该不太喜欢过于刺激的、浓烈的味道。”
林星晚轻轻“嗯”了一声,又低头抿了一口豆浆,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几分。
没有问她是怎么猜到的。
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水汽渐起,雨线又稀稀落落地落下。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节奏,而这个节奏,不是她的。
吃完饭,对许听晚说想一个人走一走。
许听晚没有拦她,点点头:“文学楼前有片槐树道,风景不错。”
轻轻说了句谢谢,然后快步走开。
雨势又停了片刻。她走得很快,像想把什么甩在身后。
回头时,那把星空伞立在原地。伞旁的人站着,似在看着自己的背影,目光不远,也不近。
仿佛这场雨,是为她来,也是为她停的。
傍晚时分,雨彻底停了。
回到宿舍,天光还留在窗边,整个房间静得像是从未住过人。
换下外套,脱了鞋,动作很轻,不知为什么——自己下意识还是留了点分寸,像怕惊动谁。
那张床,还是空着的。床单未铺,桌椅未动,像是一场临时取消的到来。
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没去触碰什么。只是心里浮出一个念头——以为自己只是暂时一个人,结果这个“暂时”,好像越来越长了。
隔壁房间隐约传来手机震动声,紧接着是一声欢快的笑声:“妈你别担心,我吃过了,没饿着没饿着。”
是顾柚然。她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仍旧亮亮的,像是不管天晴还是下雨都不会阴起来的人。
走到书桌旁打开台灯,把日记本放在桌上。笔还没落下,手腕却停住了。
想了想,最后只写了一行字——
“也许真是巧合吧。但我今天走的每一步路,都像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我分不清,那丝线是系在我手上的,还是被别人绑在我身上的。”
笔尖在此停顿,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又添上一行小字,仿佛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被牵引着走路,比独自在黑暗里摸索,要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