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晚回到空旷的宿舍,午后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在地面上划出了一个冷硬的几何图形。她坐在书桌前,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手机屏幕上,柳青的信息仿佛一个沉重的倒计时:一个简洁的地址定位,以及“今天傍晚六点半”。
这几个字像铁针,轻易扎破了昨夜因许听晚一句“别怕”而生出的虚幻勇气。那份冲动之下的“我可以试试”,在白昼的光线下,立刻现出了其承诺的沉重本质。
巨大的压力瞬时充满全身。所有的不安和焦虑都聚焦在了今晚,聚焦在了那场关于“价值”的检验。
要去面对的,是一群习惯于解剖逻辑、碾压感性的法学系学生。
她害怕自己无法提供任何帮助,害怕被他们的理性看穿,暴露自己平庸的、没有任何专业可言的内核。
自己,一个连自我情绪都无法稳定掌控的人,凭什么去引导那些思维缜密的人?
手指下拉屏幕唤出时间,下午一点刚过。时间还剩下不到七个小时。
站起身,走向衣柜。身上这套日常穿着有点过于轻松随意了。
打开衣柜,视线掠过一件色彩柔和、款式略微精致的毛衣,那是一件让她看起来“不那么像自己”的衣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抽出了一件不怎么起眼的深灰色卫衣,以及一条泛白的牛仔裤。
迅速地换上,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深沉的布料里。仿佛只要隐藏得足够好,等下的失败和随之而来的难堪,就不会那么显眼。这个选择本身,就像一种提前的自我保护,在踏入战场前,先将自己抹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傍晚。
林星晚走在去往法学楼的路上,每一步都带着深深的犹豫。
内心深处有两个声音在激烈拉扯:一个是“回去,拒绝他们,你不属于那里”,另一个却是“去吧,万一你真是他们需要的那个关键呢?”。
没有拒绝的勇气,也没有加速的动力,只得任由这股巨大的焦虑将自己的步伐放慢,像走在一片粘稠的沼泽中。
傍晚六点三十五分。抵达了法学楼。
带着迟到五分钟的愧疚感,站在辩论队活动室的门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一股微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好像是咖啡。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纸页被书写时,时停时起的沙沙声,充满了未完成的紧迫感。
巨大的白板上,写满了看不懂的术语和逻辑图。长桌边,几位学生正低声激烈地讨论着,面前堆满了荧光笔画过的法律案例集。墙上的奖杯和合影,无声地施加着一种理性至上的压迫感。
室内的讨论声,因为突兀的开门声停滞了半拍。林星晚感觉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像激光一样射向自己。下意识地收紧了肩膀,整个人试图缩进那件深灰色卫衣里。
局促地走向长桌,选择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没有直接面对众人,而是略微侧过身体,仿佛想把自己“钉”在墙角,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柳青在桌边站定,双手撑着桌面,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先是环顾了一下自己那三位队友,然后声音洪亮地宣布:
“各位,先暂停一下。这位是林星晚,是我找来的外援,是为我们解构“情感约束力”的。我们逻辑武器足够,但缺乏的就是这块最细腻的论证。”
介绍一出,室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静。
林星晚努力控制着自己面向众人,视线却不自觉地往下移。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三道带着好奇又疑虑的目光看着自己,像三把无形的手术刀,落在了她“外援”的身份上。
心底不由自主地响起了自我拷问:“自己真的可靠么?真的能帮助到他们么?”
柳青似乎察觉到了这股微妙的冷凝,立刻收回对队友的目光,转头面向林星晚,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引导的暖意:“星晚,别紧张,我跟你介绍一下我们的成员。”
她指着长桌的左侧,清晰地念出了三个队员的名字和对应的位置:
“这位是张玉衡,我们的一辩,负责立论和框架搭建,最讲究措辞的精准性。这位是陈叙白,擅长逻辑构建和三辩总结,是我们队的‘逻辑男’。这位是向镜之,我们队的主力反驳手,问题最尖锐,也最容易卡壳。”
三人朝林星晚的方向做了一个简短而微小的点头示意。
林星晚竭力将那三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却发现它们像光滑的鹅卵石,刚被提起就瞬间滑落,毫无痕迹。
立刻给他们贴上了三个抽象的安全标签:一辩是队员A,逻辑男是队员C,主力反驳手是队员B。
自己也尽可能平静地回以一个极轻的几乎看不见的点头,随后视线立刻挪移到了桌面上的大批文稿上。
讨论很快重启,队员们语速很快。用着完全不熟悉的“术语交锋”,字句精确,不带一丝冗余情绪。
感觉不是在旁听,而是被卷入了一个精密运转的“理性机器”内部而自己是一个多余的、随时可能被碾碎的齿轮。
讨论在十分钟后,陷入了僵局。
“所以还是回到原点!” 队员B面容略显烦躁,把手里的笔“啪”地拍在桌上。
这突然的响声让林星晚不自主的怔了一下。
“我们卡在‘愧疚感’上了。”队员C冷静地推了推眼镜,“对方可以用‘愧疚让人不敢再犯’来建立情感约束的道德力量。”
“如果我们用‘理性计算成本’反击,对方只需要抛出一个反例:‘只要确保不被发现,成本即为零。’我们绕不过去。”
“就是啊!”队员B泄气地靠回椅背,抓了抓头发,“我就是理解不了那种‘无人知晓时的心虚’到底是什么鬼感觉!我们的武器,打不穿这堵墙!”
角落里的林星晚,心脏突然猛地一跳。竟奇异地听懂了他们的困境——这群最擅长逻辑的人,正被困在理性的循环里,试图用逻辑去捕捉他们最不熟悉的“感受”。
他们不缺逻辑的矛与盾,他们缺的,是一把能打开“感受”这扇门的钥匙。
柳青的目光投向林星晚,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紧缩的身影上。嘴角悄悄地扬起了一丝弧度。
“星晚,”柳青的声音放轻了些,“你能不能帮我们描述一下……‘愧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林星晚的身体僵硬了。她知道,此刻必须打破那堵沉默的墙。
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用尽力气,才将那句话像吐露一个秘密般,迟缓地说了出来:
“那个……比如,不小心……打碎了朋友的杯子。之后,你每次去她家……眼睛都会自己……躲开那个空掉的地方。”
话音落下,房间先是陷入一种近乎尴尬的寂静。
队员B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这个短暂的停顿,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泛起了误解的涟漪,几乎要将林星晚的勇气压垮。
就在这静寂即将压垮她的前一刻,柳青猛地倒抽一口气,双手“啪”地按在桌上,眼中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激动:
“‘目光会自己躲开’!不是理性的命令,是身体先于思考的诚实反应!是‘心虚’在无人知晓时,依然投下的影子!”
那短暂的“沉默-误解”间隙,让柳青的顿悟和光芒迸发的时刻更具冲击力。
队员C若有所思,立刻开始在笔记上记录,而队员A则迅速翻动着立论稿,眼神锁定了道德约束这几个字,像是在确认新的论据是否能完美嵌入框架。 队员B收起了不耐烦,带着一种全新的目光望向了林星晚。
柳青没再说话,而是用目光示意团队继续讨论。但从这一刻起,讨论的重心已经悄然转移。
队员们不再忽略这个角落里安静的身影,接下来讨论中复杂的、涉及情绪和感受的论点,都会在经过一轮逻辑推演后,被有意无意地抛向林星晚。
林星晚也用极简却准确的语言,描述那些复杂流动、难以捕捉的情绪——
“‘尴尬’,是想把自己藏起来,但又发现连头发丝都藏不住的、无处遁形的感觉。”
“‘感激’,是觉得这份温柔太重,像一滴水,害怕自己无法接住,反而辜负了它。”
在她的描述下,那些原本晦涩的情感,被提炼成了可以被理性解剖、分类、利用的“约束机制”。
队员B开始尝试用林星晚的视角来反驳论点,并在结束时,惯性地回头,用眼神向她确认:“怎么样,我这么说,‘刺痛感’够吗?”
林星晚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