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虛,高一。
這個數字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將我與其他同齡人隔開。開學第一天,當其他同學都在爲尋找一個不那麼顯眼的位置而暗自較勁時,我被班主任精準地“投放”在了講臺左側——那個被稱爲“特座”的位置。
這並非出於特殊關照,恰恰相反,這是一種無聲的放逐。在這個位置上,我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像動物園裏被圍觀的猴子。但對我而言,這卻是一個絕佳的觀察哨。
視野開闊,通風良好,遠離後排的竊竊私語和無聊的紙條傳遞。他們以爲這是懲罰,我卻視之爲饋贈。一個可以冷眼旁觀這場名爲“集體生活”的荒誕劇的VIP座位。
身後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的後背,混雜着好奇、憐憫,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我能清晰地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
“他就是那個矮子?”
“聽說初中時就很怪……”
“怎麼坐在講臺旁邊?”
這些聲音像潮水一樣涌來,又在我豎起的壁壘前無功而返。我面無表情地從那個磨損嚴重的帆布書包裏掏出一本《道德經》,泛黃的封面像一面堅固的盾牌,被我熟練地豎起,將自己與這個喧囂的世界徹底隔絕。
油墨味是我的防毒面具,書頁粗糙的觸感是我確認自身存在的錨點。
他們在討論新出的手遊,討論哪個明星的緋聞,討論誰和誰初中就是一個班的。多麼脆弱而淺薄的聯結,建立在如此不堪一擊的共同記憶上。用不了幾個星期,這些所謂的友誼就會在成績、排名和老師偏心的天平上現出原形,脆弱得像陽光下的肥皂泡。
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帶着陳年的苦澀。
小學時,那個被搶走並扔進水坑的文具盒,表面印着的奧特曼圖案在水面上無助地漂浮;初中時,那些被撕碎並灑滿操場的作業本,紙屑像雪花一樣飛舞,周圍是刺耳的鬨笑;老師那句輕飄飄的“一個巴掌拍不響”,像一把鈍刀子,反覆切割着我對公正的期待;父母那句無奈的“你要學着合羣,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更是將最後一點希望的火苗徹底澆滅。
每一次,我都用那時尚且稚嫩的方式反抗、爭辯,試圖維護那點可憐的尊嚴和道理,可結果呢?不過是更兇狠的欺凌,更冠冕堂皇的“受害者有罪論”,以及更深切的孤獨。
希望?那不過是弱者用來麻痹自己的精神鴉片。老子早已看透,“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馬克思更是無情地揭示了階級社會的冰冷法則與人的異化;偉大教員也直言不諱,“鬥爭是絕對的”。我早已看清了這個世界的底色,一片荒蕪。
上了高中,我唯一的反抗,就是將周身無形的尖刺打磨得更加鋒利,更加堅硬。誰靠近,就扎誰,哪怕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書讀得越多——老子的“和光同塵”,馬克思的“異化勞動”,教員的鬥爭哲學——我反而越能冷眼旁觀外界的蠅營狗苟,內心那片由思想構築的王國也越發遼闊堅固,足以抵禦現實的所有貧瘠與荒誕。
他們嘲笑我的孤僻,我憐憫他們的盲從。我們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裏,互不理解,也無需理解。
第二節 闖入者
刺耳的鈴聲像一把利刃,斬斷了我的思緒。
教室門被不太文雅地“砰”一聲推開,帶進一陣慵懶的風。一個身影闖入了我的視線邊緣——我們的班主任?
她看上去奔三的年紀,素面朝天,一頭墨黑的長髮及腰,隨意地紮成一個低馬尾,幾縷不聽話的髮絲垂在額前,平添幾分漫不經心。身上那件米白色的大翻領西裝,版型寬鬆,像科研人員的白大褂,卻奇異地無法完全掩蓋底下那具堪稱完美的沙漏型身材曲線。97-62-97,我的大腦下意識地進行了精準的目測評估。
又是一個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成年人嗎?試圖用oversize的西裝來遮掩過於惹眼的身材,這種妥協,既徒勞又可憐。
“同學們好,呵——”她話說到一半,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那雙沒什麼精神的丹鳳眼掃過全班,帶着剛睡醒的迷濛,“我是班主任葉知秋,教語文的。未來三年,請多指教啦!”
聲音帶着點沙啞,但語調倒是乾脆利落。
老生常談。接下來,無非是千篇一律的校規校紀、美好未來的藍圖描繪,我幾乎能背出所有的套路和說辭。
我低下頭,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道德經》冰涼的封面,試圖將注意力重新拉回“道可道,非常道”的玄妙世界。講臺上,她果然開始照本宣科,聲音慵懶,卻意外地清晰。很快,話題引向了先秦諸子,說到了老子的“無爲而治”。
“……所以,‘無爲而治’,體現了一種極高的政治智慧,一種不妄爲、順其自然的治理境界……”
又是這種流於表面、甚至可以說是誤人子弟的解讀!多少人拿着這句話當作消極避世、無所作爲的護身符,卻全然無視老子其書對統治階級過度幹預、導致百姓“彌貧”、“滋昏”的尖銳批判!這種去除了鬥爭內核的“無爲”,不過是精神麻醉劑!
一種混合着長期壓抑的叛逆和某種想要戳破這層虛僞包裝的表現欲,讓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用一種自以爲足夠低沉、但實際上在安靜下來的教室裏可能格外清晰的音量,喃喃自語:
“片面……甚至可以說是謬解……老子的‘無爲’,分明是針對權力過度幹預、導致社會秩序失衡的批判,這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異化勞動剝奪人的‘類本質’、使人與其創造物及自身相疏離的剖析,在底層邏輯上明明可以互相印證……絕對的、無所作爲的‘無爲’根本不存在,矛盾與鬥爭纔是永恆的存在……”
我說這些做什麼?他們聽不懂,也不會在意。不過是對牛彈琴,徒耗心力。在這個充斥着淺薄快樂和盲目從衆的地方,這種聲音只會被當作怪異的雜音。
我以爲這低語會像往常一樣,消散在教室嘈雜的空氣裏,不留下任何痕跡。
然而,頭頂傳來一聲極輕的笑。不是嘲諷,更像是一個在實驗室裏觀察培養皿的科學家,突然發現了某種預期之外、卻又異常有趣的微生物時所發出的、帶着些許瞭然和好奇的聲音。
我猛地擡頭。
葉知秋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站到了我的特座旁邊,微微彎着腰,那雙原本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的丹鳳眼,此刻正帶着毫不掩飾的探究笑意,直直地看向我。隨着她俯身的動作,幾縷及腰的黑髮像瀑布般垂落,一股若有若無的、帶着點冷冽花香的香水味,若有若無地飄來。
“哦?”她尾音上揚,摻着一絲毫不掩飾的戲謔,“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來交叉註解《道德經》?有點意思。看來我們班藏着個小哲學家啊。”
心臟驟然收緊。來了,老師們慣用的伎倆。先假意欣賞你的“獨特見解”,營造出一種開明包容的假象,然後再用成年人的權威和看似嚴謹的邏輯,將你那些“不合時宜”的想法輕輕巧巧地打回原形,順便完成一次精神上的規訓。這套路,我太熟悉了。
我全身的神經瞬間進入一級戰備狀態,所有的尖刺都豎了起來,準備迎接接下來的“捧殺”與“矯正”。
可下一秒,她的話卻像一把精準無比的手術刀,以一種我完全未曾預料的角度,繞過了我所有預設的防禦工事,直刺核心。
“那你要不要用教員的《實踐論》,來解釋一下——”她頓了頓,目光在我緊繃的臉龐和手中那本《道德經》之間掃了個來回,語氣依舊保持着那種令人惱火的輕快,“爲什麼你明明讀了不少書,思想上似乎也認同矛盾與鬥爭的必然性,卻還是選擇用這種孤僻和滿身尖刺,來掩飾內心對真實世界和人際交往的恐懼,而不是把你的理論投入到哪怕最微小的‘改造世界’的實踐中去呢?”
轟——
大腦彷彿被投入了一顆炸彈,瞬間一片空白。
她在說什麼?恐懼?我對這個世界只有徹底的蔑視!是不屑!是看清其本質後的疏離!她憑什麼用這種庸俗的心理分析來定義我?
一股混雜着被冒犯的憤怒和被戳穿某種隱祕真相的羞憤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噪音。身高雖然只有158,但我竭力挺直那看似單薄的脊背,毫不退縮地迎上她帶着探究笑意的目光。
“因爲一個人無法改造世界。”
我的聲音清晰而冰冷,像一塊堅硬的冰坨,砸在驟然安靜下來的教室裏,顯得格外刺耳。幾個還沒離開的同學驚訝地望過來,臉上寫滿了看戲的好奇。
“葉老師,你說實踐?說改造世界?”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出一個近乎譏諷的弧度,“老子、馬克思、教員,他們哪一個不是站在時代的肩膀上,依靠的是階級的、整體的、歷史的力量?而我,只有我自己。”
我直視着她,毫不掩飾話語裏的鋒芒和決絕:“你讓我一個人,一個手無寸鐵、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學生,去改造這個世界?就像讓一隻螞蟻去撼動參天大樹,讓一個徒手的人去衝擊堅固的堡壘。這不是勇敢,是愚蠢,是自不量力!我的‘實踐’,就是守住自己的思想疆域,不被這個世界的洪流同化、污染。這,難道不也是一種鬥爭?一種最徹底、最絕望,也最高貴的鬥爭?”
我一口氣說完,胸腔因爲激動而微微起伏,握着《道德經》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發白。
說出來了。就這樣吧。讓她明白,我不是那些會被宏大敘事和漂亮口號輕易唬住、然後熱血上頭的學生。我早已看穿了這一切。
教室裏落針可聞。我甚至能聽到自己過快的心跳聲,咚咚地敲打着耳膜。我做好了迎接暴風驟雨的準備,內心甚至隱祕地期待着她惱羞成怒的樣子——那將完美地印證我對“教師”這個羣體的所有判斷,讓我更加確信自己的正確。
但她沒有。
她只是靜靜地看着我,那雙總是半眯着的、帶着慵懶睡意的丹鳳眼,此刻清明得驚人,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她沒有生氣,臉上甚至看不出一絲被頂撞的不悅,那專注的神情,反而更像是一個生物學家在觀察一個前所未見的稀有物種。
幾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後,她極輕地“唔”了一聲,彷彿在消化我的話語。
“一個人,確實無法改造世界。”她居然平靜地認同了這句話,語氣平常得像在討論今天天氣不錯,“歷史上的任何重大社會變革,從來都不是依靠某個孤膽英雄的個人力量完成的。這是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
她……承認了?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不應該立刻反駁,用一套“人人有責”、“從我做起”的陳詞濫調來教育我嗎?
但下一秒,她話鋒悄然一轉,像一條滑不留手的遊魚:“但是,一個人可以點燃火種,可以發出聲音。馬克思在布魯塞爾那個潮溼的小公寓裏寫下《**宣言》時,也不過是個被多國驅逐、生活困頓的流亡者。教員的星星之火,最初也只是在井岡山那片偏僻的山區裏,微弱地閃爍。思想的力量,恰恰在於其超越個體侷限的傳播性。”
她的目光落回我手中那本《道德經》上,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封面:“你說你在守住自己的思想,這很好。思想的獨立是所有起航的碼頭,是所有批判的起點。但思想如果永遠只停泊在書本的港灣裏,從未駛入現實的航道,接受風浪的考驗,那與從未擁有過這艘船,區別又在哪裏?它存在的價值,又該如何體現?”
我張了張嘴,一套套反駁的理論在腦中盤旋——關於思想的純粹性,關於抵抗的多種形式,關於“不合作”本身的力量……卻發現自己在那一瞬間,竟然有些語塞。她的問題,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向了我理論體系中某個我一直刻意迴避、或者說尚未完全想明白的接縫處。
她似乎並不期待我的立刻回答,彷彿那只是一個拋出來供我咀嚼的引子。她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隨手把自己的手機“啪”地一聲,隨意地放在了講臺上。屏幕隨之亮起,鎖屏界面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簾——
那竟然是一張她自己的Cosplay照片!
照片裏,她穿着不知出自哪個奇幻作品的、綴滿星月紋樣的華麗洋裝,裙襬蓬鬆誇張,手裏卻舉着一個寫着“馬克思主義小精靈”字樣的Q版牌子,臉上洋溢着與她現在這副慵懶模樣截然不同的、元氣滿滿的燦爛笑容,眼神靈動,彷彿在說“快來跟我一起學習唯物辯證法吧!”。
這……這是什麼?一個奔三的、高中班主任、穿着像科研人員的女人,Cosplay成……馬克思主義小精靈?!我的世界觀彷彿被投入了一塊巨石,漾開劇烈的、混亂的波紋。這個老師,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的成分未免也太複雜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還在發亮的手機屏幕,又擡頭看看眼前這位打着哈欠、渾身散發着“麻煩事都離我遠點”氣息的奔三女教師。巨大的反差讓我一時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
這個老師……好像哪裏真的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第三節 試探與邊界
下課鈴聲適時地響起,像一道赦令,打破了這詭異而緊繃的氣氛。我立刻低下頭,將自己縮成更不起眼的一團,期望能像變色龍一樣融入環境,徹底隱形。眼角的餘光瞥見葉知秋老師被幾個看起來就活潑開朗、善於交際的學生圍住,詢問着關於社團招新和開學活動的事情。她迴應着,語調恢復了那種懶洋洋的沙啞,偶爾點點頭。
看吧,這纔是正常的世界運轉方式。老師自然偏愛陽光積極、善於表達的學生,集體天然容納那些符合主流期待、樂於合作的個體。而我?只是一個系統運行中產生的錯誤代碼,一個不兼容的bug,被隔離在特座這個單獨的進程裏,等待着被修復或者被忽略。
然而,那慵懶的腳步聲並未隨着人羣的散去而遠去,反而再次不疾不徐地停在了我的桌旁。
陰影重新籠罩下來,帶着那股若有若無的冷冽花香。
我僵硬地擡起頭。
葉知秋老師捏着已經暗下去屏幕的手機,表情恢復了之前的平常,彷彿剛纔那場短暫而尖銳的交鋒從未發生。
“剛纔課上說的,‘一個人無法改造世界’,這話沒錯。”她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她又認同我?這反覆的、不合常理的肯定背後,到底藏着什麼意圖?是更高級的馴化策略嗎?
“但是呢,‘改造世界’這個目標,聽起來太恢弘,太遙遠,容易把人嚇住,或者……”她微妙地停頓了一下,丹鳳眼微微眯起,像一隻發現了獵物的貓,“……讓人找到逃避的、看起來無比正確且無懈可擊的完美藉口。”
“逃避”這兩個字,像兩根細小的冰針,輕輕扎進我的皮膚,帶來一陣微麻的刺痛。我不是在逃避!我是在選擇戰場!內在精神的戰場,其重要性、其殘酷性,絲毫不亞於外部世界的紛爭!她根本不懂!
“如果把‘改造世界’先換成‘解釋世界’,或者更簡單點,‘理解你身邊正在發生什麼’,會不會更容易下手一些?”她用手指隨意地敲了敲我的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比如,試着用你剛纔提到的‘異化’概念,當做一個觀察的透鏡,分析一下爲什麼你現在會對坐在這個特定位置上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是物理空間本身讓你產生了不適,還是這個位置背後所象徵的‘被凝視’、‘被區分’的符號意義,讓你感到了某種無形的排斥力?”
用我自己的理論武器,反過來剖析我自身的處境?這招數太狡猾了!她根本不是在說教,也不是在安慰,而是在引導我,讓我親手用自己打磨鋒利的矛,去攻擊自己築起的盾!她想讓我從內部解構自己!
我緊抿嘴脣,保持沉默,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試圖在熟悉的思維迷宮中找到一條反擊的路徑,一個能將她這套邏輯也一併解構的支點。
她看着我全身戒備、如臨大敵的樣子,似乎並不在意,也無意窮追猛打。只是隨手拍了拍講臺上那摞不算太厚的練習本,用那慣常的、提不起勁的語調說:“放學後要是沒事,幫我把這個搬到二樓辦公室吧。”
又是這種試探。想用這種微不足道的勞動付出來作爲馴化的開端?通過讓你爲集體付出一點點,然後逐步誘導你產生歸屬感的錯覺,最終將你同化進這個體系?經典的套路。
我幾乎要冷笑出聲。但就在我組織語言,準備用最清晰、最決絕的方式徹底回絕之前,她又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語氣裏帶着一種奇特的、彷彿共享祕密般的狡黠:
“就當是給你一個機會,近距離觀察一下你口中的‘權力中心’、‘統治階級’,其日常的辦公狀態究竟是何等光景。第一手的田野調查資料,對於你完善自己的理論體系,難道不是很有價值嗎?”
她甚至還朝我眨了下眼,那眼神彷彿在說“你懂的,我們是一邊的”。然後,不等我作出任何迴應,她便再次哼起那不成調的、似乎是某個熱血動漫的主題曲旋律,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裏,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教室,留下我和那摞藍色的練習本在原地。
教室裏徹底空蕩下來。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藍色封面的練習本上,泛着柔和卻有些刺目的光。空氣裏還殘留着她身上那絲若有若無的香水味。
觀察“權力中心”的日常?田野調查?這個切入角度……倒是前所未有地刁鑽。她似乎……並不是想簡單地讓我服從,而是試圖將我的“不合作”引導向某種……“研究性”的方向?
我盯着那摞本子。搬動它們,本身是微不足道的、純粹的體力勞動。但經由她的話語包裝,這項任務似乎被賦予了一層全新的、帶着某種冒險色彩和學術意味的意義——一次對“敵方指揮部”的潛入偵察,一次收集“批判素材”的實地考察。
第四節 拒絕與宣言
葉知秋老師那句“田野調查”彷彿還帶着餘溫,和她身上那點冷冽的花香一起,懸浮在安靜的空氣裏,伴隨着她那種特有的、試圖將一切行爲都合理化、甚至趣味化的狡黠。
我盯着那摞練習本,藍色的封面在陽光下,顏色顯得愈發飽和,甚至有些刺眼。
觀察?田野調查?說得真是動聽。但這不過是勞動付出的另一種說辭,是爲這個我從根本上就不認同的體系提供服務。近距離觀察?我坐在這特座上,日復一日,看着老師們如何維持秩序,看着同學們如何被規訓,看得難道還不夠清楚、不夠透徹嗎?這套體系的運作邏輯,我早已爛熟於心。
內心的冷笑幾乎要衝破喉嚨。她難道以爲,僅僅換上一個看似“學術”或“冒險”的包裝,就能讓我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規訓前的試探嗎?未免太小看我了。
那慵懶的腳步聲還未完全消失在走廊盡頭,我便霍然起身。不是走向那摞本子,而是徑直來到講臺前。我的動作不快,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每一步都踩在自己認定的原則上。
在幾個尚未離開、正在收拾書包的同學略帶詫異和探究的目光注視下,我伸出手,不是去抱起那摞本子,而是用指尖將它們更往講臺中央推了推,讓它們擺放得更加端正,同時也更清晰地、無聲地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
“葉老師。”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室裏響起,平靜,卻像一片薄冰劃過光滑的玻璃表面,帶着清晰的割裂感。
她停在門口,回過頭,臉上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詢問神色,彷彿早已預料到我會叫住她。
“您的提議非常……有趣,”我語速平穩,確保每一個字都清晰、無誤地傳遞過去,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只有冷靜的陳述,“但無論是‘課代表預備役的考察’,還是‘對權力中心的田野調查’,其本質,都是試圖讓我爲這個班級,爲這個我並不認同的集體,付出我的勞動和時間。”
我迎着她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身高上的差距是客觀存在,但挺直的脊樑和眼神裏不容置喙的冷硬,構築起一道無形的、卻真實存在的壁壘。
“我不認同這裏通行的絕大多數規則,不認同周圍大多數人奉爲圭臬的價值取向,更不認爲,付出這種形式的服務性勞動,對我而言具有任何正向的意義。所以——”
我刻意停頓了一下,讓最後的三個字,帶着我全部的重量和決心,清晰地落下:
“我拒絕。”
說清楚了。界限分明。我不需要她的理解,也不需要那些看似開明、實則包裹着馴化意圖的藉口。我的原則,我的立場,不容許任何形式的試探與模糊。
教室裏陷入一片沉寂。那幾個同學彷彿連呼吸都屏住了,大概從未見過有學生如此直接、甚至堪稱決絕地,拒絕班主任發出的第一個、看似如此簡單的“邀請”。空氣中瀰漫着一種混合着驚訝、不解,或許還有一絲隱隱佩服的複雜情緒。
葉知秋老師臉上那慣常的慵懶神情,在這一刻徹底消失了。她沒有動怒,臉上甚至看不到一絲尷尬或被冒犯的痕跡。那雙丹鳳眼銳利地聚焦在我身上,像是在重新審視一件她本以爲已經看透、卻發現內部構造遠比想象中更爲複雜、甚至隱藏着未知能量的精密儀器。
我們之間,隔着幾排空蕩蕩的桌椅,空氣彷彿凝固成了實體,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幾秒鐘後,她極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小得幾乎讓人以爲是錯覺。
“清晰的邊界感。”她開口,聲音裏聽不出喜怒,更像是在冷靜地陳述一個觀察到的客觀事實,“很好。”
我以爲這場交鋒到此爲止了。界限已經劃下,我的態度已經表明,她應該像其他老師一樣,帶着失望或者無奈離開。
但她並沒有立刻轉身離開,而是就那樣站在門口,重新望向我,那雙剛剛流露出銳利的眼睛,此刻又沉澱回些許慵懶,只是這份慵懶之下,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鄭重。
“你剛纔說,一個人無法改造世界。”她將身體的重心靠在門框上,姿態放鬆,語氣卻帶着不容迴避的穿透力,“我承認,在宏大的歷史進程和堅固的結構性力量面前,單一個體的力量,確實渺小如塵埃。這是我們必須正視的現實。但《實踐論》的核心在於,認識世界的最終目的,是爲了改造世界——哪怕這個‘改造’,僅僅侷限於你身邊微小的、力所能及的那一部分場域,哪怕它看起來微不足道。”
她的語調依舊平緩,沒有訓導,沒有指責,更像是在進行一場純粹的思辨推演,將她的邏輯鏈條清晰地展現在我面前。
“你拒絕搬練習本,是基於清晰的個人邊界和原則,這本身可以理解,甚至在某些層面上,值得尊重。但你有沒有思考過,這種徹底的‘不認同’與‘不服務’,其本身,是否也構成了一種實踐?一種……或許可以稱之爲‘消極的實踐’?”
消極的實踐?
這個詞像一塊沉重的烙鐵,猛地燙在我的心上。
“它或許在主觀上堅守了你的精神獨立,維護了你個體的純粹性,但在客觀效果上,它是否也在無意中維持了你所批判的那個體系的現狀,甚至反過來鞏固了它的運行邏輯?因爲它默認了你的無力,並在事實上,將你自身排除在了任何可能的、哪怕是微小的、來自內部的改變嘗試之外。你的‘不合作’,成了系統可以穩定預測並容納的一個變量,反而證明瞭系統的‘包容性’和‘穩定性’。”
她的聲音不高,每一個字卻像沉重的鵝卵石,接連投入我內心那片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湖面,激起層層劇烈而混亂的漣漪。
消極?我的不合作,我的孤高,我視爲最後堡壘、用以抵禦整個世界的堅守,在她冷靜到近乎殘酷的剖析下,竟然成了維繫這個系統運轉的、一個微不足道卻不可或缺的齒輪?我的反抗,我的獨立,最終只是這個系統用來證明自身“多元”和“寬容”的裝飾品?
一股混合着被嚴重誤解的憤懣和急於自證清白的衝動,猛地從胸腔裏竄起。我絕不能接受我賴以生存的根基、我存在的意義,被如此輕易地動搖和定義!
“消極?”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幾分,帶着尖銳的質疑和受傷的憤怒,“那麼請問葉老師,在您看來,什麼纔是您所定義的‘積極實踐’?是像他們一樣嗎?”我猛地擡手指向窗外那些嬉笑走過、洋溢着青春活力、對即將到來的高中生活充滿期待的學生,“積極融入集體,爭當班幹部,爲了分數、排名和老師的讚揚而奮力拼搏?還是像您或許期望的那樣,從搬練習本這樣‘微不足道’的服務開始,一步步被這套體系的邏輯所規訓,最終心甘情願地成爲這個龐大機器內部,一顆自覺運轉、永不生鏽的‘優秀’螺絲釘?”
我的胸膛因激動而微微起伏,那些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憤懣、清醒帶來的痛苦、不被理解的孤獨,彷彿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決堤的出口,洶涌而出。我不需要等待她的回答,因爲答案在我心中早已如同磐石般堅定。
“您說改造世界,哪怕只是微小的一部分。但我看到的現實是,無數曾經懷揣着改變初衷的個體,在試圖進行‘微小改變’、‘從內部革新’的過程中,被這套體系強大的同化能力慢慢侵蝕、消磨,最終不僅失去了批判的鋒芒,甚至連最初‘爲何要改變’的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我不願意——也絕不會——走上那條看似積極、實則通往自我迷失和背叛初心的道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生命中積攢的所有力量、所有孤獨、所有不被理解的痛苦,都灌注到接下來的宣言之中。我的目光不再僅僅聚焦於葉知秋老師本人,而是彷彿穿透了她,投向了她身後所代表的、那個龐大而模糊的體系巨影,投向了我所抗爭的整個不公的世界。
“如果非要談論‘積極實踐’,如果非要定義‘改造世界’——”
我的聲音沉了下來,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燒般的、孤注一擲的堅定。
“那麼,我的實踐,就是把我的一切——我的思想,我對老子、馬克思、教員以及所有我吞噬過的文字的理解與融匯,我對這個不公世界的所有冷眼觀察和無聲反抗,我對人性深處所有的失望與困惑,以及那僅存的、一點點……近乎可笑的、對微弱光明的期待——”
我頓住了,那個深埋心底、幾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連自己都時常懷疑其意義的夢想,此刻無比清晰、無比灼熱地浮現出來,驅散了所有猶豫和膽怯。
“——都寫成一本書。”
教室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陽光透過窗戶,將空氣中無數懸浮的微塵照得纖毫畢現,它們彷彿也都凝固了,靜止在了這歷史性的一刻,見證着一個孤獨靈魂的宣誓。
我一字一頓,清晰而有力,如同在烙下生命的印痕,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我不指望它能改變世界,那個目標太宏大,太遙遠,甚至過於虛僞。我更不會用它,去服務這個我毫不認同的集體或體系。”
“我只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或許有另一個和我一樣,在無盡的痛苦中掙扎、無法自拔,覺得全世界都與自己爲敵,甚至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微末理由的人……”
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扼住,酸澀難當,但我強迫自己,必須說下去。這是我最真實、最脆弱,也是最後的堡壘,是我對抗虛無的唯一武器。
“在他或她,於偶然間,手指劃過書架,翻到那本不起眼的、或許蒙着灰塵的書的時候……”
“能夠知道——”
“在這個廣袤而冰冷的世界上,至少曾經有一個人,和他/她一樣,深刻地痛苦過,倔強地思考過,並且,用他/她自己選擇的方式,帶着滿身的傷痕,一次也沒有真正跪下地……活了下來。”
“這,”我凝視着葉知秋,目光灼灼,彷彿要將我的信念、我的全部生命,都直接烙印在她的視網膜上,烙印在這個我既憎恨又無法完全割捨的世界上,“就是我能想到的,最積極,也是最徹底的實踐。這,就是我能給予這個讓我失望透頂的世界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微光。”
當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整個教室的空間彷彿被瞬間抽成了真空。我站在那裏,像一座剛剛經歷過猛烈噴發、此刻陷入死寂的火山,內心是奔騰滾燙的熔岩,外表卻只剩下冷硬、黝黑的岩石,等待着最終的審判或是湮滅。
葉知秋沉默了。
她臉上所有曾經出現過的慵懶、戲謔、探究、銳利……所有的一切表情都消失了。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那眼神裏沒有絲毫的憐憫,沒有居高臨下的評判,沒有試圖安慰的虛僞,也沒有被打動後的熱情。只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的靈魂都穿透的專注,以及一種……我無法完全解讀的複雜情緒,像是看到了某種沉重的東西,又像是確認了某種長久以來的猜測。
許久,她才極輕極緩地吸了一口氣,彷彿生怕驚擾了這凝固的、承載了千鈞重量的寂靜。
“一本書……嗎?”
她重複着這個詞,聲音沙啞,目光彷彿穿透了我,投向了某個非常、非常遙遠的時間彼岸,那裏或許也有過類似的靈魂,類似的宣言。
然後,她緩緩地、極其鄭重地點了點頭,那個動作裏包含了一種近乎儀式感的確認,一種對等靈魂之間的尊重。
“很重的願望。”她最終,只說了這四個字。沒有讚美,沒有否定,沒有鼓勵,也沒有勸阻。只是純粹地、深刻地,承認了它所承載的重量,它所意味的艱辛,以及它所代表的、那種近乎悲壯的生存姿態。
她最後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像一口望不見底的深井,裏面有尊重,有了然,有沉重,或許還有一絲……轉瞬即逝的、類似悲傷的東西。然後,她轉過身,沒有再留下隻言片語,默默地、一步一步地離開了教室。
這一次,空曠的走廊裏,沒有傳來任何哼唱的旋律,只有她漸行漸遠的、平穩的腳步聲,像一聲聲無奈的嘆息。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忘了時間的石雕,直到她的腳步聲徹底融入遠方,再也無法分辨,才緩緩地、幾乎是耗盡所有力氣般地,坐回了我的特座。手指下意識地觸摸到《道德經》那冰涼而粗糙的封面,熟悉的觸感傳來,指尖卻彷彿感受到了一絲與往日不同的、微弱的溫度。
說出來了。將這個深埋心底、最爲脆弱也最爲堅硬的根莖,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爲另一個可能存在於未來、同樣在孤獨深淵中掙扎的靈魂,提供一點點——哪怕只是極其微弱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活下去的參照與勇氣。
這個念頭,像一顆經歷過地獄業火煅燒、冷卻後的種子,沉重、堅硬、帶着棱角,深深地、義無反顧地,嵌入了我內心那片荒蕪而孤寂的土壤最深處。
它,無關服務,無關認同,甚至,已經超越了簡單的反抗。
它,只關乎我自身存在的,最終極的意義。是我對這個世界,也是對自己,最後的交代。
講臺上,那摞藍色的練習本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裏,保持着被我推過去時的姿態。但它們,似乎已經與我,與我選擇的這條漫長而艱難的道路,徹底無關了。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踏上了一條更爲遙遠,也註定更爲孤獨的征途。而那個名叫葉知秋的老師,那個穿着白大褂、cosplay成馬克思主義小精靈的複雜存在,則成了這條征途起點上一個無法忽略的、充滿謎團的座標。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