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东京简直热的不像话。
东京的街头人来人往，有些人满面春风，有些人面如死灰。
我步入站台。
来东京的电车一趟接着一趟，三年前的我也是怀着这样的憧憬吧。我看着铁轨尽头晃动的热气，心里却意外地空荡。
行李箱很轻，轻到让我怀疑这三年在东京，究竟留下了什么。
这样回去就好了吗？
「或许一开始带你过来东京就是个错误的啊！还不如回去呢？」
父亲的话语在我耳畔回响。母亲也点头附和。
于是，我萌生了回去的想法，虽然不知道回去又能如何。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呆在这里了。
吱吱地，电车缓缓启动。一想到还要长途跋涉，我的心便有些麻木。车厢里空调开得很足，外面的蝉鸣被隔绝得几乎听不见。靠在车窗旁，映入眼帘的城市逐渐向郊外退去。
高楼、广告牌、密集的人群……一切都像两年前我第一次抵达东京时的那种眩目，却再也没有当初的冲动和期待。
倦意侵扰着我。
两年前，出差的父母告诉我，父亲在东京谋到了一份工作，准备和母亲一起迁到东京生活一段时间。
「希望你也来东京，以后在东京读高中和上大学，东京的资源要好不少。」
告别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镇，我顺势应允了父亲的提议。
尽管小镇的大家都很喜欢我，我也并没觉得离开有什么。而且我也抱有期待，于是忽略着这些所谓离别的情绪。
国中二年级的上学期我便转学来到了东京。
在东京，夜晚的街灯亮得像白昼，便利店永远不打烊，放学后可以随便坐电车去涩谷、原宿。
我坚信自己的未来无比光明，因为我在小镇时候的成绩十分优秀。父母也对我充满信心。
可事与愿违。
我的话题永远插不进那些同学的圈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成绩也因为分心和懈怠慢慢掉队，我也渐渐失去了努力的勇气。
一开始还能靠着“从小岛来的新鲜人”被短暂关注，后来就连名字都没人记得。
之后的高中入学考试也考得一塌糊涂，上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私立高中。
高一上半年，我的情况让父母失望透顶。
便有了父亲对我说的那些话。
……
三个小时的新干线之后，我又登上了巴士。
颠簸曲折的路段让我实在是不知所措，真想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两个小时后，天色渐黑，难耐的烈阳终于离开了。
我登上了最后一趟回岛的渡船。
远远地可以望见青叶岛的轮廓。飞鸟在近海区域盘旋着，海面泛着柔和的白光。
渡轮开了一个多小时。舱里几乎没人，只有偶尔听见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
风透过舷窗吹进来，带着微腥的咸味。
「回来了啊……」
心里有种奇怪的紧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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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以后，渡船缓缓靠岸。
码头没什么变化，还是小时候熟悉的那条石板路。
我拖着行李往家的方向走，心跳得比想象中要快。
沿着坡道，小镇的行人中似乎没有我认识的人。真好，要是有的话，得多尴尬啊。我回来的事情只有父母和奶奶知道。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奶奶她们呢。穿过小岛中央的废弃古井，我在一个三层的建筑停了下来。
感觉更旧了一点了啊。门口挂着 「藤田」的牌子。
我敲了敲门，二楼的灯没有像以往那样早早熄灭，奶奶大概是一直在等我回来吧。
过了一会，一个和蔼的老人开了门，皱巴巴的脸笑容满面。
「回来了啊，遥斗。」
「嗯嗯。好久不见。我回来了。奶奶我的房间还是在二楼吗？」
「当然了，一直给你留着呢。可你都没回来啊。快去洗个澡，早点睡觉吧。赶了一天路，肯定累坏了吧。正好明天是周末，你好好休息啊。」
奶奶亲切的关心让我有些暖心。
房间一尘不染，床，书桌，还有柜子都盖上了防尘布。一切都是两年前的模样。
我把行李放在房间。目的地是三楼。
我妹妹的房间在三楼。既然回来了，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
正撞上花音走出房间。
许久未见的她从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略显纤细的少女。
十四岁，已经是国中二年级了吧。
她随意披着家里的淡蓝色家居服，脚上还踩着毛绒绒的拖鞋。
头发稍微长了一些，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耳侧。
「……啊。」
她先愣住，眼神里闪过一瞬的错愕，接着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点疏远和别扭。
「你怎么在这？」
声音没有太多的情绪，倒像是对一个久未联系的朋友说的话。
「我回来了啊。」
「为什么回来？」
她的问题一下子噎住了我。
父母应该有向奶奶抱怨过我的近况吧，花音应该也是多多少少知道点的。
「就是不如意，想回来了。」
「我说东京也不怎么样吧。不过你这家伙，明明有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一点也不争气啊。」
她说的话狠狠刺痛着我，可是疲惫的身心让我无法动怒。
「我说你，两年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差点以为你死掉了呢。」
「说什么呢。爸妈不是经常打电话到家里来吗？」
「都是奶奶接啊。他们的电话我不太想接。」
「那你给我打电话或者发邮件呐，你有手机了吧。我的电话奶奶应该是知道的啊。」
「什么嘛，你就没有去问过我的电话么？」
花音的声音提高了几度。
「没有。」
我无言以对。
「你这个人就这里很讨厌啊，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你的感情。现在居然来打招呼是怎么回事啊。」
「唔，说得那么肉麻。」
我用手抹着后脖。
「真恶心啊，谁和你开玩笑了。」
「那那你和我联系就是了啊。」
「怎么说也是作为年长的人来联系比较合理吧？」
「你很在意嘛？」
「哪有。随便问问而已。」
花音把目光转移到我身后。
「别说这些了。刚刚在干什么呀？感觉你完全不一样了呢。」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可她很自然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与你无关了啦。欢迎回来。」她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就想回房间。
「花音……等一下。」
我下意识喊住了她。
「干嘛？」
她没回头，声音还是淡淡的，像是随时都能关上门把我隔在外面。
「我……」
我本想说「好久不见」，「或者最近过得好吗」，但话到嘴边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三年前离开的时候，她还会追在后面嚷着让我陪她去买冰淇淋、一起到海边玩。那时候我总说「等我回来」，可后来……我没有回来，反而留在了东京，留下她一个人在岛上。
「没事。」我苦笑着摇摇头。
花音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嘴唇动了动，但最后什么也没说，轻轻把门关上。
门缝合上的那一刻，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扎了一下。
——她真的生气了啊。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三年来的距离不可能一夜弥补，也许需要时间吧。明天是周末，我是不是主动邀请她去哪里玩比较好呢？
洗完澡后，我躺在床上。
窗外是小岛夜晚特有的声音——远处海浪轻轻拍打的声响，偶尔有夜鸟掠过的啼叫。
和东京的喧嚣不同，这里安静得几乎能让人听见自己的心跳。
明天开始，要重新面对这个小镇的人们了吧。
想着想着，睡意慢慢涌上来，我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
（二）
窗外透着微微的光亮。
我睁开眼，天才刚蒙蒙亮，房间里还留着夜里的凉意。空气里带着一点淡淡的海潮味，与东京那种闷热的味道截然不同。
起身打开窗户，岛上的早晨安静极了。街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偶尔能看见几个提着鱼篓的老人走向码头，脚步声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远处的海面泛着一层浅浅的金光，海鸟低低地掠过水面。
我愣愣地看了会儿，才想起今天是周末。
……也许可以找个借口和花音说说话，缓和一下昨晚那种别扭的气氛。
洗漱完下楼，奶奶已经在厨房忙着了。
「遥斗，醒啦？今天想吃什么？」
奶奶笑着把切好的蔬菜放进锅里，像往常一样温柔。
「随便就好，我来帮忙吧。」
「不用不用，你难得回来，多休息。」
厨房飘出味噌汤的香气，我坐在餐桌边发呆。两年前，这样的早晨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可是那时候的我从没觉得珍贵。
「花音呢？」我装作随意地问。
「啊，花音啊，她已经出门去买东西了。”奶奶回头笑笑，“那孩子现在很懂事呢，常常帮忙跑腿。」
出门了啊……我本来想和她一起吃早饭的。
奶奶把味噌汤端上来，我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开锁声。
我正坐在客厅里发呆，抬头，就看见花音提着一袋东西走进来。
「啊……回来了。」
我站起身。
「嗯。」
她淡淡应了一声，把袋子放到厨房，也没再看我。
「要帮忙吗？」
我试探着问。
「不用。」
她低着头从袋子里拿出牛奶，动作利落得很。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那个……今天要不要一起去海边看看？好久没去了。」
花音的动作停了停，终于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有点讶异。
「突然怎么想到这个？」
「只是……回来一趟，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
我挠了挠后脑勺。
她沉默了几秒，嘴角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
「你倒是学会找借口了。」
「那……去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
「随便。」
她又恢复了淡淡的表情，
「吃完午饭再说吧。」
她补充道。
虽然嘴上还是那副态度，但至少没有拒绝。
我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午后，太阳收敛了些。
海边的沙滩还是和从前一样，柔软得像是能把人吞进去。
花音走在前面，白色的连衣裙摆随着海风轻轻晃动。
「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常在这里堆沙堡，结果每次都被海水冲掉。」
我走到她身旁，说起小时候的事。
「记得啊。」
她低声笑了笑，
「那时候你，非要盖特别大的，结果一来浪就塌了。」
「你也没好到哪去吧？每次都哭鼻子。」
「吵死了，才没有。」
她瞥了我一眼。
气氛似乎终于比昨晚轻松了一点。
海浪一遍又一遍地涌上来，带走沙滩上的脚印。
花音停下脚步，望着远方的海面，眼神柔下来，声音也轻得快要被风吹散
「其实啊，刚知道你要回来的时候，我……有点高兴的。」
我愣了下，侧过头看她。她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挡了挡风，转身继续往前走。海风把她的发丝吹乱，几缕碎发贴在脸侧，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柔软很多。
走回家时，天边已经开始泛起晚霞。
「喂，之后，你会一直呆在这里了吧。」
花音不安地看着我。
「嗯，不出意外的话，下周我就重新转回青叶学园了。不过一下子就变成了青叶的高中生啊。话说，最近学校或者岛上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么？」
「喂，自己去看啦。我可还没原谅你哦」
以前放学后，我总是带着花音到处玩。夕阳渐沉，与海面相接。大海一望无际，海雾朦朦。
模糊的，无法看清的未来。这便是过去岛上的人口中海雾的寓意。
既然是夕阳的话——
「要不要去潮见坂呢？」
我不经意地提起。
花音点了点头，漫不经心。
「好。」
潮见坂，岛最高的坡道，是看夕阳绝佳场所。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改变了回家的路线，去完潮见坂再回去好了。
---
潮见坂很陡，沿着坡道往上，能看到整个青叶岛的街景。夕阳把屋顶染成橙色。
「还是这么累啊……」
我喘了口气，停下来抹了抹汗。
「明明以前你跑得比我快。」
花音走在前面，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毕竟……好久没走这条路了。」
我苦笑着。
走到坡顶时，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对岸的本土轮廓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花音的脚步停了。
「嗯？」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一个少女站在坡顶的护栏边。她背对着我们，正安静地望着远方。
那身影让我的心微微一颤。
花音轻声叫了一句。
「澪前辈。」
少女转过头。
她的脸依旧是记忆里那样安静而可爱，眼睛是清澈的茶色，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忧郁。身上穿着青叶学园的制服外套，袖口微微被风吹起。她还是那么娇小，感觉没怎么长高啊。
白石澪。
——我的青梅竹马。
「……遥斗？」
她先是愣了半秒，声音里带着一点难以置信。
「澪，好久不见。」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最后只露出一个笨拙的笑。
「为什么你、你会在这里啊」
风吹过，带来一阵海的咸味。
花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澪，没说话，只是抱着胳膊靠到一边。
「这个嘛。」
我简单说了说原因。
「这样子啊。」
这家伙似笑非笑，什么意思啊。
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转移话题
「你怎么来这里啊？」
「没什么。等朋友来着。她没来，我就稍微待一会。」
她的笑还是那么恬静。
夕阳下，我们三个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一起，却又各自分开。
她握着栏杆的手松开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
「那个……我还得回去帮忙，家里今天人多。」
「啊……嗯，好。」
我愣了愣。
我记得澪的父母亲是开超商的。
澪的步子很轻，沿着坡道慢慢走下去，很快就消失在转角的夕阳光里。
风声和海浪声重新涌回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花音走到我身边，抱着胳膊歪了歪头：
「澪学姐经常来这里看本岛呢。」
「……哦。」
「你回来了，感觉她没很高兴呢。」
花音语气淡淡的，像是随口一说，却又让人有点在意。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坡道尽头的海，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花音见我没说话，也没再追问，只是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吧，晚饭要凉了。」
「啊……好。」
我最后看了一眼本岛，转身跟上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