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长安城,暮色刚浸透朱雀大街,便被铺天盖地的灯火掀翻了。我牵着马车,二丫和刘小姐在车内拢了拢马车车窗,眼里映着漫天灯影,惊得轻声“呀”了一声。
街两旁的槐树上挂满了走马灯,画着薛仁贵征西、穆桂英玄铁挂帅的典故,灯影流转间,仿佛千军万马正从灯里奔出来。卖糖画的老汉支着铜锅,糖浆在青石板上勾出飞凤游龙,二丫盯着那只刚成型的兔子,脚像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穿胡服的胡商推着车叫卖琉璃灯,盏盏透亮如冰,映得买灯的仕女鬓边珠翠都失了颜色。
更热闹的是东市一带,杂耍班子正围着圈子翻筋斗,那耍火流星的汉子赤着膊,双腕一翻,两团火球便在头顶转出红亮的弧,引得围观者齐声喝彩。刘小姐看得专注,鬓边那朵绒花被风卷落,刚要去捡,却见个戴帷帽的少女笑着拾起递来,指尖还沾着刚捏过元宵的糯米粉。
“快看!”二丫突然拽着刘小姐,原来有仕女们正提着灯猜灯谜,一盏六角宫灯上写着“小时穿黑衣,大时穿绿袍,水里过日子,岸上来睡觉”,她歪着头想了想,脆生生喊:“是青蛙!”挂灯的老丈笑得胡子翘起来,塞给她一把杏仁酥。
沿街的酒肆都敞着门,醉醺醺的胡姬倚着门框唱着《上元乐》,酒香混着煮元宵的甜气漫过来。刘小姐接过小贩递来的兔子灯,烛火在她眼底轻轻晃,忽然转头笑道:“书上说长安上元节‘金吾不禁夜’,原是这般模样。”
正说着,远处忽然炸开一串烟花,紫的、金的、绿的光点在夜空里散开,照得朱雀大街上的人流像条发光的河。二丫举着杏仁酥,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眼睛却亮得比天上的灯还凶。我望着身边这两人的笑靥,忽然觉得这唐末的乱世,竟在今夜的灯火里,透出几分温柔来。
“通哥!阿姐!你们看!”二丫突然扯住我的袖子,举着杏仁酥的手朝天上一指,嘴里的碎屑簌簌往下掉。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正好撞见一颗流星拖着淡金色的尾焰划过夜空,刚巧撞进那片尚未散尽的烟花光晕里。二丫嘴里的杏仁酥还没咽净,已经扯开嗓子喊:“许愿!快许愿!”
旁边卖糖画的老李头被她逗笑了,手里的铜勺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小丫头片子,这时候许愿,是盼着明年的糖画更甜?”
二丫却抿紧嘴,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小胖手攥成个拳头抵在胸口,连腮帮子都在使劲。等她睁开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糖霜,一本正经地说:“我许愿,让天上的星星别再掉了。以前听阿爷说,星星掉下来要出事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秦末时期也曾有过彗星坠地,再看看二丫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夜空里又绽开一朵金菊似的烟花,把她的脸照得明明灭灭,像浸在水里的玉。
“傻丫头,”刘小姐笑着叹气,“那是流星,不是会惹祸的星星。”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举着杏仁酥往我嘴边凑:“那通哥、阿姐你们许愿了吗?”
我望着朱雀大街上流动的灯火,望着老李头手里渐渐成形的糖龙,望着二丫沾着糖渣的笑脸,轻声说:“许了。”
许这乱世里的灯火,能再亮得久一点。许这片刻的温柔,能在往后的日子里,多留些念想。
驿站的晨雾还没散尽,我已换好一身素色锦袍,将名帖仔细折好揣进袖中。刘小姐替我理了理衣襟,轻声道:“宋大哥,路上小心点。”
相府位于朱雀大街东侧,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被晨露打湿,透着几分威严。门房接过名帖时眼神微顿,许是见我年纪尚轻,却持着大少爷的亲书的引荐信,片刻后才躬身引我入内。
穿过三重庭院,青石板路两侧的松柏修剪得整整齐齐,廊下的雀笼里,画眉鸟正脆生生地叫着。行至正厅外,便见一位身着紫色官袍的老者正临窗而立,鬓角虽染霜色,脊背却挺得笔直,目光落在庭院的梅树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晚辈拜见宰相大人。”我拱手行礼,声音稳了稳。
郑大人转过身,目光在我脸上停了片刻,那眼神锐利如锋,却又藏着几分审视后的平和:“不必多礼。犬子在信中常提你,说你有勇有谋,将来定是人中龙凤。”他抬手示意我落座,侍女奉上热茶,茶香袅袅中,他缓缓道,“武林巡检司的差事,陛下已准了你的任命。只是这长安不比博野,明枪暗箭都藏在锦绣堆里,你打算如何着手?”
我捧着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盏沿,将早已盘桓多日的想法缓缓道出:“大人,如今晚辈与国师同领这份差事,按情理,晚辈理应去拜会一番。实不相瞒,晚辈虽略通拳脚,于江湖门派的底细却知之甚少。而国师麾下的不良人,向来以消息灵通、卷宗详实著称,遍布江湖的眼线更是无人能及。”
说到此处,我抬眼看向郑大人,语气愈发恳切:“晚辈想着,既领了圣旨清查此事,若能去不良人府中查阅些过往卷宗,看看各派的渊源与近年动向,想必能少走许多弯路。凭圣旨行事,国师想来也不至于为难晚辈才是。”
话音落定,厅内静了片刻,只有炉中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我知道这话里藏着几分试探——既是想借不良人的力,也是想探探这位宰相对袁天罡的态度。
“国师那边,你可以接触。但是此人在朝中根基太深,连陛下都让他三分,你切记小心行事,把你需要的资料查到手便可。他有意为难我自会禀明陛下。”
晨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紫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起身告辞时,他忽然又道:“犬子说你身边有两位姑娘同行?若在京中不便,可让府中侍女多照拂。”
走出相府时,雾已散了大半。街面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捏了捏袖中那份刚到手的任命文书,忽然明白,这棋局,从踏入相府的那一刻起,便已落子。
不良人府藏在长安城西一处僻静的巷弄里,朱门紧闭,门楣上没挂任何牌匾,只墙角爬满的老藤像道无形的屏障,将市井喧嚣隔绝在外。我递上名帖时,门房连眼皮都没抬,只引着我穿过一道幽深的甬道。
廊下的灯笼是暗青色的,光线下,两侧石壁上竟隐约可见刀剑劈砍的痕迹。行至内堂,一股陈年的檀香混着墨味扑面而来,堂中无窗,只顶上悬着盏巨大的琉璃灯,光线昏沉得让人心里发紧。
上首的紫檀木椅上,坐着一人。他戴着玄铁面具,色沉如墨,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细看却似暗藏星象轨迹,与他周身那股洞悉天机的气质隐隐呼应。面具覆盖了整张脸,从眉骨到鼻梁严丝合缝,将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藏在阴影里,只露出削薄的唇瓣与线条冷硬的下颌。
说话时,面具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动,声音透过铁面传出,带着几分沉闷的回响,像是从亘古传来的低语。偶尔抬眼,面具下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铁石,落在人身上时,竟比直面他的双眼更让人脊背发寒——那是一种被无形之物窥破一切的恐慌,仿佛连心底最深的念头都被这铁面后的存在看得通透。
他坐在暗处,玄铁面具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与他身上深色的道袍融为一体,整个人如同从幽冥中走出的执掌者,神秘、威严,又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武林巡检司的监察使?”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种穿透骨髓的凉意,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扶手,“郑相倒是会举荐人。”
我躬身行礼:“晚辈奉圣旨清查江湖事,久闻不良人消息通达,特来拜会,想借些卷宗一观。”
他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堂里回荡,竟有些刺耳:“卷宗?不良人的东西,也是谁都能看的?”话虽如此,却抬手示意身旁的黑衣卫,“去,把江湖各派卷宗拿给他。”
黑衣卫应声退下,袁天罡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你可知,这江湖水有多深?九天教不过是水面上的浮萍,底下藏着的,可比你想象的要多。”
我正待回话,黑衣卫已捧着几本厚厚的册子回来。册子封面是暗黑色的,透着股陈年的霉味。袁天罡扬了扬下巴:“拿去吧。只是记住,看了我的东西,就得替我办件事。”
我接过册子,指尖触到冰冷的封面,忽然明白这哪里是借卷宗,分明是递来一根牵线的绳。躬身告辞时,他又道:“元宵夜的烟火好看么?可惜啊,再亮的火,也照不透长安的黑。”
走出不良人府,巷外的阳光竟有些刺眼。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册子,封面上仿佛还留着袁天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这趟拜会,与其说是借东西去,不如说是被这位不良帅,不动声色地划进了他的棋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