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的天光刚漫过天际线，我们一行人的马蹄声便敲碎了晨雾。我勒住缰绳，侧目望向身侧——刘姑娘正垂首对怀里的二丫说着什么，小姑娘咯咯的笑声混着她鬓边银饰细碎的轻响，在神策军甲胄整齐的摩擦声里格外清亮。
二丫不会骑马，此刻正稳稳蜷在刘姑娘身前，小靴子偶尔晃悠着踢到马腹，惊得坐骑打个响鼻，倒让她笑得更欢了，两人共乘一骑，身影在晨雾里瞧着格外温软。
身后，五十名神策军列成两列纵队紧随其后，玄色披风上的金线狼头在晨光里流转，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沉沉叠叠，像压着整肃的风。而袁愈泽早已悠哉地骑在最前头，手里把玩着缰绳，帽檐压得略低，仿佛这赶路的急景，到了他跟前也得慢下来几分。
往前望去，天师府的轮廓已在云雾里渐显。那真是座压得住山水的气派所在——朱红宫墙从山脚一直盘到半山腰，墙头上覆着的琉璃瓦在初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一条蛰伏的巨龙。最惹眼的是正门那座三层牌楼，斗拱层层叠叠挑向天空，牌楼上“嗣汉天师府”五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据说是前朝大儒亲笔所题，远远望去，竟似有金光从笔画间漫出来。往里隐约能瞧见几座殿宇的飞檐，翘角上的走兽排得整整齐齐，檐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声音却传得极远，像是在给各路来者报信。
沿途早已是人声鼎沸。我们刚过山脚的石桥，就见各色人等摩肩接踵。穿青布道袍的灵宝派弟子背着桃木剑，三三两两地讨论着符箓章法；几个穿短打、腰间别着铜铃的汉子，听口音是湘西来的梅山教传人，正蹲在路边分食着油纸包的卤味；更有穿绫罗绸缎的异域贵族子弟，被仆从簇拥着往府里去，腰间宝石金饰碰撞的脆响，和江湖人腰间弯刀的鞘声搅在一起，倒也不显得突兀。
刘姑娘指着不远处一群戴竹笠的人笑：“那是岭南的五毒教吧？在卷宗里看过，你看他们竹笠上绣的蛇纹。”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那些人脚边的竹篓里隐约有东西在动，路过的小道士吓得往同伴身后缩，引得旁人一阵笑。刘姑娘抱着二丫让她看天上，几只纸鸢正从府内飞出来，想必是早到的门派子弟在玩闹，鸢尾飘带扫过牌楼的金顶，倒给这庄严的场合添了几分活气。
我们一行人的甲胄在人群里格外显眼，路人纷纷往两边退让，有人好奇地打量，也有人对着我们拱手行礼。二丫趴在刘故娘肩头，小手扒着她的衣领，眼睛瞪得溜圆：“阿姐，那些人头上的羽毛好漂亮！”——她指的是苗疆来的几位长老，头上插着五彩雉羽，正和一位穿藏青色僧袍的喇嘛说着什么，手里的转经筒转得沙沙响。
再往前，天师府的正门已近在眼前。两尊石狮蹲在门两侧，爪下踩着绣球，眼睛雕得栩栩如生，像是真在打量每一个进门的人。门内的石板路被往来的脚印磨得发亮，一直通向深处的三清殿，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愈发璀璨，仿佛把半个天空都染成了金色。各路身影在门前交汇、寒暄、拱手，刀剑的寒光、道袍的素色、绸缎的华彩混在一起，倒真应了这罗天大会的名头——天下门派，今日尽聚于此，只是似乎并没有看到其余七大门派的人。
刚到天师府正门前，那股迫人的宏伟便迎面压来。
朱红正门足有丈余高，两扇门上镶着九九八十一颗铜钉，每颗都有孩童拳头大小，铜绿里透着经年累月的沉光。门两侧的石狮比人还高，爪下绣球雕得滚圆，鬃毛根根分明，怒目圆睁时，竟似有风雷藏在眼底。抬头看那三层牌楼，斗拱如飞鸟展翅，一层叠着一层挑向云端，“嗣汉天师府”五个鎏金大字在日头下更加显眼，笔锋里的遒劲像是要挣脱木石，直往人心里撞。
往里迈过门槛，青石铺就的庭院宽阔得能跑开马，地面被磨得光可鉴人，映着两侧参天古柏的影子。穿过庭院便是正厅，檐下挂着的八盏宫灯随风轻晃，灯穗扫过廊柱上蟠龙腾云的浮雕，恍惚间竟像真龙要从木里游出来。
刚到正厅门口，脚步便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这厅宇竟比外头瞧着更要壮阔——高阔的穹顶直挑上去，梁木皆是合抱粗的金丝楠，上头雕着云海翻腾，几盏巨大的鎏金宫灯悬在半空，烛火映得梁柱间的盘龙浮雕愈发鲜活，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壁而出。地面铺着整块的青碧石，光可鉴人，竟能映出头顶的宫灯影子，抬脚踩上去时，连脚步声都变得格外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沉敛的威严。
正厅两侧立着八根朱红大柱，柱上缠绕的金龙从柱底一直盘到顶端，龙鳞用金漆勾勒，在灯火下闪着细碎的光。最让人屏息的是厅内的格局，纵深竟望不到头，只隐约瞧见深处供着三清塑像，香烟袅袅升腾，与高处的梁柱缠在一起，恍惚间似有仙气流转。
刘姑娘和二丫也忘了笑，小嘴微微张着，小手指着梁上的雕纹，眼睛瞪得溜圆。身后的神策军虽军纪严明，此刻也难免侧目，甲胄的摩擦声都轻了几分。连素来镇定的袁愈泽都挑了挑眉，目光在梁枋间转了一圈，才低声道：“果然是天师府气度。”
那份宏伟并非刻意张扬的奢华，而是沉淀了百年的厚重，像座无声的山，稳稳压在人心上，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敬畏来。
正厅里早已人声鼎沸，七大门派的独有徽记在梁柱间隐约可见——扶桑城的墨竹旗斜倚在柱上，茅山的符咒幡半卷着搭在椅背上，百花谷弟子腰间的雪狐尾饰在人群里闪闪发亮，十二峒弟子的臂膀上则纹着蜈蚣图腾，慈航静斋弟子则是清一色的美女比丘尼……..各派掌事人或坐或立，有的正捻须交谈，有的捧着茶盏静观，神态各异。
往来穿梭的龙虎山小道士们倒成了最鲜活的景致。他们穿着月白道袍，袖口沾着茶渍也顾不上擦，端着茶盘的手稳当得很，“马掌门慢用”“李长老这边请”的招呼声清亮如泉。小道士们捧着点心要往厅后送，撞见迎面走来的盐帮长老，忙侧身行礼，道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檀香，混着厅里的茶香、酒香，倒成了独一份的热闹。
正厅里的喧闹声忽然静了一瞬，我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就见一位身着杏黄道袍的老者从屏风后缓步走出。银丝般的长须垂至胸前，发髻用一根桃木簪绾着，虽已年迈，双眼却亮得惊人，正是天师府的老天师。他目光扫过我们一行，最终落在最前头的袁愈泽身上时，脚步微微一顿，原本平和的眼神里倏地泛起一丝波澜，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颗石子，那点异样一闪而过，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各位大人远道而来，贫道有失远迎。”老天师的声音洪亮，带着股穿透人心的沉稳，说着便朝我们拱手，目光却又在袁愈泽脸上多停了半息，他亲自走上前，与我们一一见礼，路过我和袁愈泽身边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下，随即恢复如常，只笑着抬手：“里面请吧，各派掌事都在等了。”
一旁的江湖人士们见天师亲迎，忙不迭地往两旁退开，让出条通路，廊下的风卷着道袍衣角，倒衬得老天师看袁愈泽的那眼，愈发耐人寻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