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演武场中央,满地月光泼在周遭甲胄上,簇新的铠甲反射着冷辉,晃得人眼酸。这些人是郑凝缵七人从亲卫营各队里挑出的尖子,单论刀法,方才试了几招便知——劈砍带风,格挡稳当,腕力腰劲都透着扎实功底,单个拎出来,放倒三五个寻常土匪绝无问题。
可问题就出在这“体面”上。
你瞧那个穿云纹靴的,收刀时还不忘拂去袍角的灰,指节白净得像从没握过沾血的刀柄;那边两个交头接耳的,说话时眉梢带笑,哪有半分土匪的戾气?最扎眼的是队列末尾那个,腰间竟还挂着块玉佩,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黄龙山的匪类只会在腰间挂风干的人耳,哪来这般讲究?
他们是好兵,却太干净了。没有被硝烟熏黄的指缝,更没有那种从尸堆里爬出来的狠劲。黄龙山的人,眼睛里是淬了毒的野,笑起来露出的牙都沾着血腥气,而这些世家公子,哪怕瞪着眼,眼底也藏着抹化不开的矜贵。
要让他们变成黄龙山那样的人,先得把这身世家气刮掉,像刮掉甲胄上的锈那样,一点点磨出凶相来。
“这些都得换。”我命人将破旧的皮甲旧衣还有草鞋扔在地上,皮甲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血渍和泥点,“黄龙山的人,穿的是尸堆里扒来的破袄,喝的是混着马尿的劣酒,见了官差,眼睛里得冒刀子。”
我又命人从仓库搬来军队淘汰下来破旧的横刀,扔给他们:“这是你们这几天要用的家伙。记住,拔刀时要像饿狼扑食,说话时要带三分唾沫星子,见了同伴得勾肩搭背骂娘——谁要是还端着少爷的架子,趁早滚回营里去。”
我看着他们笨拙地往脸上抹锅底灰,看着他们咬着牙用磨刀石蹭手,看着他们捡起地上的泥块,狠狠抹在自己白净的脸颊上——虽还有些瑟缩,眼里却已透出点被逼出来的狠劲。看来在军功面前这些委屈也算不了什么。
我将腰间横刀往地上一顿,金属撞地的脆响让演武场上的嘈杂声霎时收了。
“都抬眼看我。”篝火猛地窜起,照亮我攥紧的拳头:“我不瞒你们,此次任务十分凶险,黑风寨那伙人个个手里都沾着人命,稍有不慎就得埋在那涧里,连块碑都立不上。”
此时空气静得可怕仿佛能听见呼吸声一样,我忽然提高了声音,震得帆布都在颤:“可要是成功了呢?!咱们撑到大军到来,里应外合,把那面写着‘黑风’的破旗踩在脚下!到时候论功行赏,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得刻进军功簿里去!”
“到时候家中长辈,都会觉得面上有光;兄弟姐妹,谁不会羡慕,见了还有亲朋也能挺直腰杆说一句‘我这军功是敌营里拼杀出来的’!”我拔出横刀,刀尖直指远方,“现在想退的,走,我不拦着,没人会笑你。但想跟着我往前冲的——”
刀锋在火光里划出一道亮弧,斩碎了帐内最后一丝犹豫:“就跟我一起,把这泼天的军功,给老子挣回来!”
“挣回来!”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紧接着,满帐的呐喊像滚雷似的炸开来,震得篝火都在摇晃。我看着他们眼里燃起的光,知道这趟险,值了。
“明早卯时,在校场集合。”我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粗嘎的咳嗽,是崔有邻,他正试着压低嗓子说话,虽还带着点稚气,却已有了几分山匪的蛮横,
“都给我抓经时间再准备准备,谁要是敢偷懒,老子劈了他!”
我回到帐中,仍按之前法子继续练皮,只是今日多了个心思——得让这些伤看着像回事,好叫黑风寨那帮人信了我的“身份”。
帐内烛火摇曳,映得四壁帆布上的褶皱忽明忽暗。我褪下征袍,赤着上身立于帐中,指尖摩挲着那柄精钢叩骨鞭的棱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漫上来。深吸一口气,腕间猛地发力,鞭身带着破风的锐响抽向脊背——“啪”的一声脆响里,皮肉瞬时绽出细密的红痕,像被骤雨打皱的水面。
不待那阵锐痛漫开,我已扬鞭再落。这一次用上了三分内劲,鞭梢嵌进肌理的刹那,清晰听见皮肤崩裂的轻响,细密如蛛网状的裂纹顺着鞭痕蔓延,血珠争先恐后地从缝里渗出来,很快连成几道蜿蜒的红,顺着腰背往下淌,滴在脚边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湿痕。
鞭伤遍布后,我俯身从兵器架上抽了柄短剑,剑刃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毫不犹豫地反手往肩胛划去,皮肉被割开的钝痛混着温热的血涌出来,比鞭伤更显狰狞。又取过腰间横刀,刀刃斜斜挑开上臂的皮肤,刻意留了几道长短不一的口子,让新伤叠在旧痕上,瞧着更像历经恶战的模样。这般用刀用剑添了伤,背上纵横交错的痕迹愈发凌乱,血珠顺着沟壑往下滚,连带着刚结痂的地方也被挣开,倒真有了几分伤痕累累、身经百战的假象。
我特意在肩头、后腰这些容易被窥见的地方多留了几记重鞭,又让刀剑的口子斜斜划过,让那蛛网似的裂伤混着锐器的血痕瞧着更狰狞些,血痕也凝得更厚。
待背上再无一处完好,才俯身拎过脚边那只黑陶瓮。百年老参熬的药液泛着深琥珀色,揭开木盖时,醇厚的药香瞬间漫了满帐,混着帐外飘进的硝烟味,竟生出几分奇异的烈气。我将瓮口往肩上一倾,温热的药液“哗啦”浇遍脊背,裂伤处顿时像被火灼般收紧,疼得牙关咯吱作响,额上霎时滚下冷汗。
但这次没让内劲急着催动药效,只任由药液顺着蛛网似的伤口慢慢渗,像无数细针往皮肉深处钻。血珠被药汁冲得淡了,却在皮肤表面留下更深的暗红印记,那些裂开的纹路也收得极慢,边缘泛着肿起的淡红。如此反复鞭击、添刀伤、浸药,直到烛火燃去半截,背上的伤瞧着像是结了层薄痂,却又带着被反复撕裂的新鲜痕迹,摸上去糙得硌手——正是黑风寨那帮人最信的“身经百战”的模样。
我披上外袍时,指尖划过那些刻意留下的疤痕,底下的皮肉却已在药力与内劲的暗中滋养下,硬得像裹了层细甲。帐外传来巡营的脚步声,我拢了拢衣襟,唇角勾出抹冷意。他们只当这满身伤痕是身份的证明,哪会知道,这每一道疤里,都藏着撕碎他们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