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尚让那张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这群汉子被他煽得像要即刻冲下山去,但真让他们抱成一团跟着九天教,往后指不定闹出多大祸事。得给这团烈火浇点冰水,还不能让人看出是我做的。
眼角扫过堂角酒坛,心里忽然有了计较。趁众人都盯着尚让喊口号的空当,我猫着腰溜到火炉山那伙人旁边——他们刚还跟青狼岭的汉子碰过杯,此刻却正对着墙角嘀咕。
“几位老哥,”我压低声音,故意往青狼岭那边瞥了眼,“方才我在后堂听见,青狼岭的刀疤说,上月博野军围剿火炉山,你们火炉山故意引博野军到青狼领,好祸水东引?”
火炉山为首的精瘦汉子猛地回头,眼里瞬间冒了火:“放他娘的屁!老子们折了三百人,那是没办法才往青狼领方向跑的,他们倒敢嚼这舌根?”
他嗓门没压住,正好飘到青狼岭那伙人耳朵里。一个臂上纹狼头的壮汉“哐当”踹翻了脚边的木凳:“小矮子你骂谁?要不是我们牵制博野军主力,你们还有命回火炉山!”
“主力?我看是躲在山寨里看笑话吧!”火炉山汉子拍案而起,腰间短铳都拔了半截。
尚让的喊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黑煞刚想开口调解,西边契丹汉子里忽然有人嚷嚷:“前几日清剿青狼岭,我亲眼见着青狼岭的人往我们牧场跑,还顺手牵了十几匹战马!”
“放你娘的狗屁!”青狼岭的人顿时炸了锅,一半人冲向火炉山,一半人指着契丹汉子骂娘。堂里的桌椅“噼啪”作响,刚还喊着“直捣长安”的汉子们,此刻拳头像雨点般往“自己人”身上砸。
我悄悄退到柱子后,看着乱成一锅粥的聚义堂,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尚让想把这群豺狼虎豹拧成一股绳?做梦。这些人眼里只有自己的山头和利益,一点火星就能烧得他们反目成仇。
尚让站在案边,指尖的短须都快被捻断了,尚让扯着嗓子喊“住手”,却被淹没在骂声和桌椅碎裂的声响里。黑煞举着开山斧吼得脸红脖子粗,可没人听他的——方才那点“同仇敌忾”,早被我一句话挑得烟消云散。
炭火盆被撞翻在地,火星溅在散落的酒坛上,酒香混着火药味在堂里弥漫。我缩在阴影里,看着这群为了几句口角就打红了眼的汉子,心里清楚:想让他们团结起来跟着九天教闹事?先让他们打完这一架再说吧。
尚让看着他们己方势力打作一团站,方才还激昂鼓动的脸此刻像覆了层寒冰,他攥在手里的木牌在他掌心寸寸碎裂,木屑从指缝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撒出乌痕。
“砰!”
一声闷响自他脚下炸开,仿佛地底滚过惊雷。刹那间,一股无形的气浪以他为中心猛地翻涌开来,堂中跳动的炭火骤然矮了半截,连梁上悬着的油灯都被压得灯芯突突直颤,光焰缩成一团豆火。
我只觉心口像是被巨锤狠狠砸中,膝盖一软竟差点跪下去。再看周围,火炉山汉子刚拔到一半的短铳“哐当”坠地,契丹汉子青筋暴起的脖颈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青狼岭那几个最桀骜的壮汉,此刻额头抵着冰冷的桌面,指节抠进木纹里,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黑煞那柄从不离身的开山斧,竟在腰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他本人弓着背,魁梧的身躯被压得像座即将倾颓的山。
尚让缓缓抬起头,那双方才还闪烁着狂热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碴般的冷冽。他并未看任何人,可那股沛然莫御的气势却像张无形的网,将整个聚义堂罩得密不透风。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压得人肺腑生疼,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众人,此刻连呼吸都得拼尽全力,更别说抬头看他一眼。
“想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在冰窖里冻过,“连自家弟兄都容不下,也配谈‘直捣长安’?”
罡气又重了三分,堂中所有人“噗通”跪倒在地,额头撞在地上,连呻吟都发不出来。我死死贴着冰冷的石柱,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方才还暗自得意的算计,此刻早被这股毁天灭地的气势碾成了粉末——原来这洗脑的“嘴炮”底下,藏着的竟是头能轻易撕碎所有人的猛虎。
尚让立于阶上,周身无形的威压如沉雷碾过庭院,砖石似都在微微战栗。周遭山匪或垂首屏息,或额上渗汗,连空气都仿佛被这股气势凝成了实质,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唯有那伙黑衣蒙面人里,最左侧一人例外。
他半倚在廊柱边,身姿散漫得与周遭的凝重格格不入。黑布只遮到鼻梁,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左手捏着个刚出炉的烤鸡,右手已经抓起块肘子肉。鸡皮咬得咔嚓响,油渣子掉在衣襟上也顾不上拍,紧跟着就着肘子肉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俩肉包子,喉结滚动得飞快,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这酱味儿绝了……”
咽下嘴里的吃食,他抄起酒壶对着嘴猛灌了两口,米酒的甜润冲散了肉的腻,喉间发出满足的喟叹。放下酒壶又去夹炸鱼块,鱼肉酥得一碰就掉渣,他连鱼刺都懒得仔细挑,边嚼边眯眼笑,偶尔吐出根细刺,手却没停,又去够那碟凉拌菜解腻,筷子夹得飞快,跟桌上的菜有仇似的。
桌上的盘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空下去,他却像装了个无底洞,左手换右手,嘴里嚼着,眼里还盯着下一样,酒壶倒了也懒得扶,就着壶嘴继续喝,嘴角沾着的酱汁、肉渣,混着酒渍,看着狼狈,偏就有那股子旁若无人的满足劲儿。
尚让投来的目光如冰刃刮过,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专注地将剩下的一只鸡腿送到嘴里,就着一杯美酒,细嚼慢咽,仿佛眼前的刀光剑影、雷霆之威,都远不如这口吃食来得真切。
尚让眼底寒芒骤起,掌风裹挟着裂帛般的锐响,直向那黑衣蒙面人面门拍去。周遭空气被这一掌逼得急缩,连桌上的酒壶都“哐当”一声翻倒,琥珀色的酒液泼溅,浸湿了半块未及入口的酱肘子。
山匪们无不色变,连呼吸都忘了。
可那黑衣人像是后脑勺长了眼,又像是根本没察觉——她正叼着块刚撕下的肘子皮,见酒壶倾倒,忙腾出只手去捞。尚让的掌风擦着他耳际扫过,带起的劲风猛地掀飞了她蒙脸的黑布,霎时间,周遭的屏息声都凝住了。
露出来的哪只是半截油光锃亮的下巴。分明是张十六七岁少女的脸,肤光胜雪,竟比桌上白瓷盘还要莹润三分。鼻梁秀挺如玉雕,唇瓣被酱汁浸得嫣红,像刚啄过晨露的樱桃。最惊人是那双眼睛,刚才只顾着抢食时还眯成月牙,此刻被风掀了面布,眼尾微微上挑,瞳仁亮得像浸在酒里的星子,带着点被打扰的懵懂,偏生那眉骨眼窝的轮廓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英气,把那份艳色压得既娇且飒。
她浑然不觉众人的错愕,只皱了皱眉,是嫌酒洒得可惜。反手将那半块沾了酒的肘子塞进嘴里,含混地咕哝一句“浪费”,另一只手已经抓起个新的鱼肉酥,就着溅在桌上的残酒,照样吃得腮帮子鼓鼓,那绝美的面庞沾了点油渣,反倒添了几分烟火气的灵动,更让人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