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中的山寨褪去了昨日的躁乱,篝火余烬在晨光里泛着冷灰,山匪们在黑风寨划分的区域内或补觉,或蹲着擦拭兵器,或小声谈论着什么,连巡山的喽啰都放轻了脚步,只偶尔有几声粗嘎的咳嗽撞在山壁上,又被风卷着散了。
直到天擦黑,炊烟刚在寨口敛了尾,尚让便站在了聚义厅前的石碾子上,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昨日特意吩咐留的半盏油灯被风撩得忽明忽暗,映着他下颌紧绷的线条。
“按计划,亥时动身。”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水里,方才还打着哈欠的汉子们霎时挺直了腰,摸向腰间的刀鞘时,铁环碰撞声脆得像冰裂。
日头沉进西山坳时,炊烟彻底断了。伙房里飘出的肉香被夜风卷着,灌进每个人的口鼻——那是出发前的饱餐,油星子在粗瓷碗里晃,没人说话,只有牙齿撕咬肉块的闷响。
“亥时到了,出发!”。聚义厅前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人影已经列成了队。尚让整了整衣襟,“记住路线,噤声,看到火光再动手。”他抬手一挥,没有多余的话。
队伍像条黑蛇,悄无声息地滑下山寨。脚踩在落叶上,只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连马蹄都裹了破布,蹄铁叩击岩石的闷响被山风吞得干干净净。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夜枭啼叫,在墨色的山坳里荡开,又迅速被队伍行进的沉郁气息压了下去。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什么原因我们黄龙山的队伍被安排在队伍最后方来垫后。
夜露凝在鬓角,凉得像冰。我攥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在粗糙的刀鞘上磨出热意,目光越过前头黑压压的人影,落在更远处的山影上——鹰嘴崖就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正一点点朝我们压过来。
三百个“黄龙山”的弟兄跟在我身后,脚步踩碎落叶的沙沙声被山风滤得极轻,却每一下都像敲在我心尖上。郑凝缵的手在鞘边不停打颤,崔有邻的喉结则滚动着咽了口唾沫,崔瀣把嘴里草梗吐了眼神直勾勾盯着前方山匪大部队的后尾。我们像一群藏在阴影里的猎人,既要小心混在狼群中等待收网,又要防止被狼群发现反扑撕咬,每走一步,心口的弦就绷紧一分。
眼角的余光总瞟着斜后方——刘小姐的衣角在夜风中扫过矮树丛,带起细碎的响动。她没骑马,呼吸略有些急,却没哼过一声。月光偶尔从云里钻出来,照见她紧抿的嘴唇和握拳的手。我喉头发紧,转头低喝一声“跟上”,声音却比自己想的要抖,连带着身边的弟兄都缩了缩脖子。
前面的山匪队伍忽然慢了下来,有人低声咒骂着踢开挡路的碎石。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停步,三百人瞬间像被按了暂停键,周遭只剩下风刮过崖壁的呜咽。抬头望去,前头那道山梁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鹰,正敛着翅膀,只等猎物走进它的爪下。
离鹰嘴崖越近,空气就越沉,像灌了铅。弟兄们的呼吸声粗重起来,有人的刀鞘不小心撞在石头上,“当啷”一声脆响,在这死寂里炸开,吓得好几人猛地按住刀柄。我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尖冰凉——再走半柱香,就到那片长着矮松的斜坡了,也是我准备要堵住的出口……
刘小姐忽然轻轻“啊”了一声,像是被藤蔓绊了脚。我猛地回头,看见她扶住身边的树干,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纸。那一刻,前头山匪的脚步声、弟兄们的喘息声、风啸声全都模糊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鹰嘴崖的阴影已经漫到脚边了。
风卷着山雾在鹰嘴牙的石缝里打旋,两侧刀削般的崖壁像巨兽张开的獠牙,把仅容两骑并行的山道夹得死死的。我领着“黄龙山”的走在队伍最后侧,看着那近一万多名山匪已经钻进了最窄的那段“嗓子眼”——那里早被先遣营掏空了半面崖土,只消一声令下,堆在崖顶的滚石就能把路堵成铁桶。
山匪大部队的马蹄声震得脚下碎石簌簌往下掉,领头的黑煞举着开山斧,正骂骂咧咧催后面的人跟上。尚让则悠悠哉哉和他的几名下属骑着马走在队伍最中央。
时机到了。我攥紧腰间的横刀,运足了力气朝着崖上方大吼:“有伏击——!”
这声喊像炸雷滚进山谷,回声撞在崖壁上,嗡嗡地搅得人心发慌。山匪们顿时乱了套,有人勒马时差点被后面的人撞翻,刀枪碰撞的脆响混着惊马的嘶鸣,把山道堵得更死。我则趁乱带着“黄龙山”的队伍还有刘小姐往矮树丛撤去。
喊声未落,鹰嘴崖上方的浓影里猛地炸开一片响动!先遣营的弟兄们早攥着绳索候在崖顶,听见我这声咆哮,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防止贻误战机还是当即砍断系着滚木的麻绳。
“轰隆隆——”
碗口粗的松木带着风啸砸下来,有的撞在崖壁上碎成几截,木刺飞溅;有的直挺挺砸进山道,瞬间把下方躲闪不及的山匪连人带马碾在底下。紧接着,磨盘大的青石像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在地上震得整段山崖都在抖,烟尘混着山匪的惨叫腾起丈高,把窄道堵得严严实实。
先遣营的滚木落石倾泄而下,那些刚冲进最窄处的山匪被这阵仗打懵了,而此时我的“黄龙山”队伍早以趁乱撤出山谷在矮树丛中立起刀阵严阵以待。(那刀阵原是急就章,出发前一夜在营里借着月光匆匆拆解,不过是教了些进退的步眼、配合的方式。这两日在黑风寨时,我让郑凝缵七人带着他们闭眼默演——谁出列、谁补位,哪里该成犄角、哪里要锁死退路,要翻来覆去在脑子里不停演练。)
山匪瞬间死伤惨重在崖口里乱做一团,黑煞举斧喝骂着还想往前冲,却被山石挡在半路。此时尚让反应过来,他高喊着“退出去”,山匪队伍开始往后挤。可是我怎么会轻易让他们出来。
眼下听着崖下滚石渐稀,山匪的嘶吼里掺了拼命的狠劲,我知道他们要破口袋了。我往侧后方看去,看到亲卫营士兵眼神里全是慌。我压低声音吼:“都不要紧张!左三右四顶上去,别让他们冲出来!”
头一波冲出山谷的是青狼岭的山匪,他们还未来得及感叹死里逃生,就被亲卫营的刀迎面劈了过来,“黄龙山的人你们在做什么!”刀疤大怒,可还没等他冲到我眼前便惨叫带着残部又滚了回去。紧接着又有第二波、第三波想往外冲,都被亲卫营挡了回去。
我盯着山谷里涌动的人影,后背早被冷汗浸透。这刀阵说到底是纸上谈兵,可眼下这鹰嘴崖的窄道,本就是天然的囚笼——他们慌,山匪更慌,谁能撑到最后,谁就是最后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