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通往天龙号着陆点的笔直泊油路上,一辆涂装着航天局标志的白色大型接应车正平稳地行驶着。车内空间宽敞,配备了各种检测和通讯设备。这便是“接应1组”的座驾。
驾驶员老赵,五十多岁,经验丰富,脸上带着长期户外工作留下的风霜痕迹。此刻他并未手动驾驶,只是监督着自动驾驶系统。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支刚点燃的香烟,烟雾在车内空调的气流中飘散。
后排坐着两位技术人员:
鱼寄:三十岁出头,性格相对内敛务实。他正透过侧窗,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那个越来越庞大的黑色巨影——天龙号。他的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有些发凉的胳膊肘。车里明明开着暖气,他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皮可以:和鱼寄年纪相仿,性格更外向活跃。他刚用个人终端再次尝试呼叫天龙号和基地,毫无意外地只有忙音。他放下终端,正好看到鱼寄搓胳膊的动作,立刻打趣道:“喂,鱼寄,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哆嗦了?你这小身板不行啊!回头哥给你整点好东西补补,保证你龙精虎猛!”他故意挤眉弄眼,还朝车内一个监控摄像头做了个夸张的鬼脸,似乎想活跃下有些沉闷的气氛。
老赵闻言,哈哈大笑着转回头,对着鱼寄做了一个极其浮夸、带着下流暗示的手势:“就是就是!男人嘛,这方面可不能不行!放心,要真需要,老哥我私人赞助!哈哈哈!不过话说回来,弟妹知道你这‘怕冷’的毛病不?”他显然把鱼寄的反应当成了玩笑。
鱼寄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没接他们的荤话茬。他按下车窗按钮,车窗缓缓降下。一股带着青草气息的凉风灌了进来,稍微驱散了他身上的不适感。他探出头,沿着这条仿佛无限延伸、与绿色草原平行的黑青色泊油路,望向视线尽头。
这条直线他们开过很多次了。之前,视线的尽头是小型飞船、更久之前是连飞船都称不上的小玩意儿(搭载了各式装置的测试机)。
他们从来没有出过任何意外。
以前是这么过来的,以后也会是这么过去。
发射过多少次,他们就去过多少次。
当然,也没那么夸张,不一定是每一次都是他们,还有接应2组和接应3组。
人总是要休息的嘛。
……
巨大的天龙号飞船矗立在那里,视觉上显得有些不真实——庞大的船体与下方纤细的道路形成一种违反透视原理的怪异对比。飞船底部隐约可见一丝丝稀薄的白色雾气飘散出来,在晴朗的天空背景下,像极了天气转阴时常见的薄霭。
“老赵,空调真不能再调小点?还是有点冷。”鱼寄缩回头,关上车窗。
皮可以本想继续揶揄,但也忍不住搓了搓手臂,附和道:“是啊老赵,你这空调是不是坏了?我也觉得凉飕飕的。”
老赵疑惑地低头,点开中控屏的空调界面,指着上面明确显示为“关闭”状态的灰色虚拟按钮:“奇了怪了,刚才跟你们扯淡那会儿就关了啊?没开哪来的冷气?”他伸手在出风口试了试,确实只有自然风。
就在这时,车辆平稳地驶入了天龙号庞大身躯投下的阴影之中。仿佛瞬间从白昼跨入了黄昏。光线急剧变暗,温度也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啪嗒。啪嗒啪嗒。
几滴浑浊的水珠砸在前挡风玻璃上。
“下雨了?”皮可以惊讶地伸出袖子擦了擦车窗内侧,确认水珠来自外面。鱼寄也感到意外:“不可能,我出发前看过基地的天气预报,精确到着陆点周边,百分百晴天。”
老赵掏出Zippp打火机,点了几下发现没有火。他甩了甩,终于点上了。
老赵嘬了口烟,一脸笃定:“气象中心那帮家伙的超级计算机和卫星可不是吃素的,说没雨,天王老子来了也下不了!我出门前还专门问过值班的老油条,拍胸脯保证的!”他话音刚落——
哗啦啦啦!!!
毫无征兆地,倾盆大雨轰然落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和车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雨势之大,瞬间模糊了所有视线。
接应车自动开启了雨刮器,开到最高档位,同时点亮了强力远光灯。然而,在狂暴的雨幕和浓重的阴影下,强光也只能勉强穿透前方不到十米的距离,照亮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泊油路中心虚线。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刮起的水浪刚被推开,立刻又被新的雨水覆盖。
……
哗啦啦啦!!!
车内,空调被老赵手动切换到了最大功率的暖风模式。发动机的嗡鸣、雨刮器的唰唰声、密集如鼓点的雨声,以及暖风吹拂的呼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催眠感的噪音。加上本就是午后时分,车内三人被这突变的天气和持续的噪音包围,竟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疲惫和困意袭来。
与基地的最后一次通信,在几分钟前因“信号持续劣化”而中断。紧接着,车载主通讯模块的状态灯就彻底熄灭了。系统仍在徒劳地重复着呼叫请求,但这只是预设程序的机械行为。此刻的接应车,如同暴风雨中迷失的孤舟,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鱼寄强忍着困意,目光扫过自己座位旁的小型状态显示屏。一个红色的警告图标无声地跳动着。他点开详情,心头猛地一沉:“制热系统故障?效率归零?”他立刻抬头看向驾驶座前方的综合仪表盘。
惨淡的背光灯下,仪表盘的景象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惨淡的红色指针有气无力地指向了虚弱的白色数字10km/s,并且还在缓慢下滑;驱动电机效率显示为刺眼的红色“0%”;剩余电量仅剩不到5%,发出濒危的黄色闪烁;防冻液温度计指针则死死钉在最低刻度线下方的红色区域;其他仪表盘上,代表故障的红色和异常的黄色指示灯像混乱的星辰般亮起一片!所有的指针都在不规则地轻微抽动,如同被碾死的虫子躯体在漫无目的的挥舞肢节。
“防冻液……冻上了???”老赵爆发出与他年龄不符的、充满惊骇的尖叫声!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显示冰点以下的冷却液温度!
鱼寄和皮可以的脑子“嗡”的一声,还没来得及消化这恐怖的信息所代表的含义——
嘭!!!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从车底传来!整个车身剧烈地一震,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强大的惯性将三人狠狠掼在座椅靠背上!
“警告:电量严重不足。驱动系统失效。请立即连接外部电源或切换备用能源。”车载AI那冰冷的电子女声毫无感情地响起。
啪!
下一秒,如同被掐断了生命线,车内所有的光源——仪表盘灯、状态灯、顶灯、甚至连AI的提示音——瞬间熄灭!车窗外狂暴的雨声、雨刮器的噪音,也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
鱼寄下意识地想开口,一股冰冷的寒气猛地灌入他的喉咙和肺部。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最寒冷的季节,他与妻子女儿来到祖国的北方。
那是一片纯洁的地方。
银装素裹的针叶林,白茫茫的雪原,女儿穿着红色的羽绒服跑在前面,妻子笑着追赶,他在后面举起相机,深吸一口凛冽但充满生机的寒气,大声喊道:“喂!回头!给你们拍一张!”
女儿奶声奶气地笑着躲闪:“妈妈不拍!我就不拍!”
“那妈妈抓到你,你就得拍!好不好?”
清脆的笑声和呼喊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惊飞了几只林鸟……
……
是那种冰冻的感觉……吗?
不是的。那是因为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冬天能那么冷。
此刻吸入的寒气,没有生机,只有纯粹的、灭绝一切的死亡之寒!它瞬间冻结了他的声带,刺痛了他的肺泡!
“操!怎么回事?!”皮可以的惊呼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恐惧,他用力搓着手臂和脸颊,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黑暗放大了感官,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车内的温度正在以恐怖的速度直线下降!这绝非正常的降温,更像是被瞬间扔进了液氮罐!
老赵在黑暗中摸索着,手忙脚乱地拉开驾驶座旁储物箱的门,从里面摸出一个圆柱形的物体——应急荧光棒。他用力一掰,“咔吧”一声,猩红、昏暗的光芒在狭小的空间内亮起,勉强勾勒出三人惊恐扭曲的面容和车厢内迅速蔓延的惨白霜迹。
这微弱的光明,反而更凸显了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现在……到底……什么情况?”皮可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微的冰晶。
老赵哆嗦着,借着红光,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又翻找出火柴。“嚓!”火柴头擦燃,微弱跳动的火苗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眼中深切的恐惧。他试图点燃香烟,但颤抖的手和对流进来的寒气让火苗摇曳不定。
“干他娘的……”老赵的声音嘶哑而绝望,“我们……被困住了!这鬼地方……邪门!”
鱼寄没说话,他强忍着僵硬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拿起放在座位中间的猩红荧光棒,用力抵在布满华丽冰霜的车窗玻璃上,凑近向外看去。
猩红的光线下,车窗外的景象让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哪里还有什么暴雨?哪里还有什么草地?
车窗玻璃的外面,竟然被一种厚重、浑浊、带着死亡气息的白色物质堵住了大半!那绝不是普通的积雪,更像是由无数细微冰晶压缩凝结而成的……冰墙!高度几乎达到了小半个车窗!
“这……不对吧?”皮可以也看到了,他呻吟般低语,声音里充满了崩溃前的征兆。
“撞……撞鬼了……”老赵也凑过来看,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擦掉玻璃内侧的厚厚冰霜,指尖刚一触及冰冷的玻璃表面——
“嘶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意,如同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他的皮肤,狠狠扎进骨头里!剧痛让他像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倒吸的冷气在肺里都结成了冰碴!
车内的温度仍在以肉眼可感的速度疯狂下降。冰冷的白霜如同拥有生命的瘟疫,迅速爬满了车顶、车门、座椅、所有暴露的金属和塑料表面,发出细微的“咔嚓”声。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和痛苦,吸入的寒气像冰刀刮过气管,在肺部凝结;呼出的白雾浓稠得如同固态,瞬间在睫毛、胡须上结出冰凌。皮可以感觉自己的关节像是生了锈,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僵硬和刺痛。
呼呼呼——死寂中,似乎有某种低沉、极寒的气流在车外呼啸盘旋,如同来自深渊的叹息。
猩红的荧光棒光芒,在急速蔓延的冰霜和三人呼出的、凝固的白雾中,显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绝望。这小小的车厢,已然成为一座驶向绝对零度的移动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