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火苗,被屏幕上那蠕动的寒冰地狱彻底掐灭。
鱼寄最后一点力气仿佛也被抽干,他无力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身体的感觉正在迅速消失,先是手脚,然后是躯干,最后是意识。极寒麻痹了神经,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仿佛灵魂都要被冻结的冰冷。视野中的猩红光芒越来越暗,边缘的黑晕已经吞噬了大半视线,只剩下中心一点模糊的光斑。耳边皮可以的呜咽和老赵粗重的、带着冰碴的喘息声,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时间感彻底混乱。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又像眨眼般短暂。
他想起了妻子温暖的笑容,想起了女儿奶声奶气叫“爸爸”的声音,想起了家里那盏总是亮着的、橘黄色的落地灯……那些温暖的、鲜活的记忆碎片,此刻在绝对寒冷的侵袭下,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裂痕,然后“啪”地一声,彻底粉碎、湮灭,被无边的、死寂的白色所取代。
呵……好冷……比那年北方的冬天……冷多了……
肺部的灼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僵硬。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吸入的寒气似乎直接在胸腔里凝固。血液的流速变得无比缓慢,仿佛在血管里凝结成了冰沙。思维像生锈的齿轮,转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艰难。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只有心脏还在胸腔里,以一种缓慢到令人窒息的节奏,沉重地、艰难地搏动着。咚……咚……每一次搏动,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带来一阵濒死的冰冷蔓延。
皮可以的呜咽声不知何时停止了。鱼寄用尽最后的意志力,微微转动僵硬的脖子,借着那几乎熄灭的猩红微光看去。
皮可以蜷缩在车厢地板的角落,身体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像一尊粗糙的冰雕。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已经扩散,空洞地“望”着车顶,脸上凝固着最后那一刻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的生命之火,在无声无息中,被这冰封地狱彻底吞噬了。
老赵背靠着驾驶座的车门,头歪向一边。他的右手还徒劳地搭在点火钥匙上,左手垂落,手指保持着试图关闭通风口的姿势。一层晶莹剔透的冰晶覆盖了他的眉毛、胡须和半张脸,在微光下折射着诡异的光。他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留下一个被冰霜封住的、凝固的叹息。他的胸膛,已经看不到任何起伏。
死了。他们都死了。
巨大的悲伤和更深的寒冷瞬间攫住了鱼寄。不是为同伴,而是为自己。下一个,就是他了。孤独和绝对的冰冷,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咚……咚……
心跳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遥远。每一次跳动,间隔都变得更长。视野彻底被黑暗笼罩,只有意识深处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感知。
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浓重的黑晕,迅速向中心侵蚀,视线在完全的黑暗和模糊的猩红光影间剧烈闪烁。
好安静……好黑……好……冷……
女儿的笑脸……妻子的呼唤……北方的雪……相机……“喂……拍一张……”
最后一点模糊的温暖记忆碎片,如同风中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然后,彻底熄灭。
咚…………
最后一声心跳,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阖上。在闭眼的瞬间,他似乎透过那布满冰霜和裂痕的车窗,“看”到了外面——那无边无际、缓缓蠕动、散发着死亡寒意的纯白浓雾,以及浓雾深处,那些无声生长、蔓延的、巨大而扭曲的冰晶结构。
猩红的荧光棒,闪烁了最后一下,彻底熄灭了。
接应车内,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明和热量,消失了。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绝对的寒冷。
三座覆盖着厚厚白霜、姿态各异的冰雕,静静地矗立在这座钢铁与寒冰铸造的坟墓之中。冰霜还在不断增厚,将一切细节、一切生命曾经存在的痕迹,都封存进永恒的、透明的琥珀。
“磐石”指挥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巨大的主屏幕上,代表接应1组车辆的那个绿色光点,在持续闪烁了令人心焦的十几分钟后,终于,彻底变成了一个刺眼、冰冷的红色叉号。
卫星信号丢失。车辆状态码归零。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争吵、任何一次故障警报带来的死寂都要沉重百倍。空气仿佛变成了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无法呼吸。应急评估组的小房间里,烟雾依旧缭绕,但再无人说话。那位将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红色的叉号,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联系上鸦小队。”将军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让他们……准备出发。带上最高级别的防寒和……破拆装备。”他的语气沉重无比,已经预感到了最坏的结果。
“将军……那白雾……”负责安全的军官声音艰涩,“接应1组的信号是在进入白雾覆盖区域后彻底消失的。我们……对那东西的性质一无所知!鸦小队进去……”
“执行命令!”将军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痛苦和不容置疑的决绝,“活要见人,死……也要把他们的数据记录仪带回来!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告诉小伙子们……做好最坏的准备。”
命令迅速下达。基地外围,一支装备着厚重白色防护服、携带各种探测和破拆工具的精英小队——“鸦”,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集结,登上特制的重型全地形车,引擎发出低吼,冲破基地大门,向着那片被诡异白雾笼罩的死亡区域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观望台。狂欢的气氛早已被漫长的等待和枯燥的专家访谈消耗殆尽。人群开始焦躁不安,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舱门怎么还没开?”
“直播信号还没修好吗?搞什么啊!”
“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刚才落地那一下看着挺稳的啊……”
主播脸上的从容也维持不住了,他一边重复着“技术团队正在全力抢修信号”、“请大家耐心等待历史性时刻”的套话,一边频繁地看向手中的提示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导播间里,气氛同样紧张,各种通讯频道里充斥着焦急的询问。
突然,主荧幕上一直播放的专家访谈画面被切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地面总指挥中心“磐石”大厅的广角镜头!画面中,所有工作人员都站了起来,面色凝重,目光聚焦在大厅前方。一个穿着航天部最高级别制服的老者,步履沉重地走到发言台前。他的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悲痛和沉重。
观望台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者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寂静的观望台,也传向了全球正在关注直播的亿万观众:
“各位同胞……这里是天龙号任务地面总指挥中心。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宣布……”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强忍着巨大的悲伤,“我们与天龙号飞船……以及前往接应的第一小组……失去了所有联系。着陆区域……出现了……无法解释的极端环境异变……初步判断……可能发生了……重大事故……”
“轰——!”
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观望台瞬间炸开了锅!惊愕、质疑、恐慌、悲痛的声浪冲天而起!
“什么?!”
“事故?什么事故?”
“联系不上了?人呢?宇航员呢?”
“接应小组也……天啊!”
人群彻底失控了!有人痛哭失声,有人愤怒地挥舞着拳头,有人茫然无措地呆立当场。刚刚还沉浸在历史性荣耀中的人们,瞬间被抛入了巨大的灾难性恐慌。烟花残留的硝烟味和庆祝飘带的鲜艳色彩,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和讽刺。
主播完全失去了对场面的控制,导播手忙脚乱地切换画面,试图安抚,但屏幕上只能反复播放着飞船成功着陆时那震撼的画面——那缓缓熄灭的幽蓝火焰,此刻在人们眼中,却像是巨兽嘲弄的冷笑。
数小时后。
穿过一大段雾蒙蒙的、冷的出奇的区域后,“鸦”小队抵达了信号最后消失的坐标点。
眼前的一幕,让这些身经百战的特种战士也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并非仅仅因为低温。
接应1组的车辆还在。但它已经不再是一辆车,而是一座被包裹在巨大、浑浊、半透明“冰琥珀”中的钢铁坟墓!
一种从未见过的、结构奇异的白色冰晶物质,如同疯狂生长的珊瑚礁,又像冻结的巨浪,将整辆车连同周围数十米的地面,完全封冻在其中!冰层厚达数米,坚硬无比,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森森寒气。冰晶内部,隐约可见车辆的轮廓,但细节完全被厚厚的白霜覆盖。泊油路、青草、甚至空气,都被这恐怖的寒冰所吞噬、同化。
冰晶结构还在极其缓慢地向外延伸、增厚,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它所覆盖的区域,温度低到了仪器无法测量的极限,探测器的读数疯狂报警后直接失灵。小队携带的破拆工具,无论是激光还是物理冲击,在这诡异的冰层面前,都显得无比渺小和可笑,只能在表面留下微不足道的白痕。
队长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冰封巨物,又望向远处地平线上,天龙号那在稀薄阳光下依旧沉默耸立的庞大黑影。飞船底部,那纯白的寒雾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贴着地面,如同白色的死亡潮水,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着更远的地方蔓延、吞噬……
“报告‘磐石’……”队长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防护服通讯器,带着金属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发现目标车辆……被……完全冰封。冰层……异常……无法靠近……更无法破拆……”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补充道,“未发现……生命迹象。重复,未发现任何生命迹象。”
“另外……白雾覆盖范围……正在扩大。速度……约为……”他看着仪器上艰难稳定下来的读数,报出了一个让通讯另一端陷入死寂的数字。
基地内,将军看着前线传回的实时画面——那座埋葬了接应1组的冰晶坟墓,以及画面边缘不断蠕动扩张的白色死亡边界。他缓缓摘下帽子,露出一头花白的短发,对着屏幕,对着那三个被永远封存在冰狱中的身影,沉重地、无比标准地,敬了一个军礼。
泪水,无声地从这位铁血将军的眼角滑落,在冰冷的脸颊上瞬间冻成了冰珠。
他放下手,声音嘶哑却带着钢铁般的决断,下达了影响人类命运的命令:
“通知全球……最高级别警报。”
“所有靠近天龙号着陆点的区域……立即执行最高强度疏散!不惜一切代价!”
“封锁消息……不,封锁已经没用了……向民众发布……灾害预警……最高级!”
命令如同沉重的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恐慌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全球。欢庆的余烬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灾难的极致恐惧和混乱的萌芽。
而在天龙号着陆点,那片被死亡白雾笼罩的核心区域。纯白的寒雾依旧在无声地蔓延、流淌。它吞噬着青草,吞噬着泥土,吞噬着岩石,吞噬着空气……所过之处,万物冻结,留下晶莹剔透、结构诡异、不断生长的冰晶丛林。
以那艘带来无上荣耀与无尽毁灭的黑色巨船为中心,一片绝对死寂的、不断扩张的白色冰原,正在这颗蓝色星球上,悄然诞生。
冰封纪元,在这一天,拉开了它永恒的序幕。人类文明的黄昏,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