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公寓，寂静像一层厚重的绒布，包裹着每一个角落。鱼小苗推开卧室门，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向厨房。黑暗被“咔哒”一声轻响划破——冰箱门被拉开。内壁的小灯骤然亮起，成为这沉沉深夜唯一的光源，冷白，微弱，映照着排列整齐的保鲜盒和饮料瓶。
冰箱。冰。寒冷。零摄氏度以下的空气。
一股裹挟着细微冰晶的冷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卧室带出的最后一丝暖意。鱼小苗站在打开的门前，任由那寒意侵袭裸露的皮肤。她想起一些影视剧里的桥段，经历巨大创伤的人会患上PTSD，从此惧怕寒冷，拒绝空调，连冷饮都避之不及。或者，被悲伤彻底击垮，一蹶不振。
但她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在童年阴影里瑟缩的小女孩，像一颗被压在瓦砾下的草籽，沉默地、倔强地顶开了沉重的土石，汲取着微弱的光，就这么生长到了现在。没有戏剧化的崩溃，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她从冰箱冷藏室深处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水壶。很常见的款式，里面盛着大半壶清水。因为冰箱内部的低温，壶壁内外都凝结了一层厚厚的、饱满的水珠。水珠在冷白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它们汇聚、变大，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便歪歪扭扭地沿着光滑的壶壁滑落，在厨房的操作台上留下深色的、蜿蜒的水渍。
鱼小苗取过一个杯子，倒满。冰凉的液体注入杯壁，瞬间在杯外也凝起一层薄薄的白雾。她端起杯子，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感觉瞬间贯穿食道，直抵胃部，带来一种奇异的、沁入心脾的清醒。舌尖上，似乎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那甜味当然不存在。水里没有糖，水质也经过严格过滤。那只是感官在极致的冰凉刺激下，或者……是某种心理补偿机制，制造出的幻觉。
这幻觉，让她想起了毕业典礼那天。阳光很好，校长站在台上，慈祥地念着她的名字，说她已成为一名“合格的热力学人才”了。台下掌声雷动。她当时也笑了，得体地鞠躬。
“合格的热力学人才……”鱼小苗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个极淡的、意义不明的弧度。她再次拿起水壶，给自己续了小半杯。这一次，她喝得慢了些。冰水滑过喉咙，那清晰的凉意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在仔细品味，又仿佛只是被那纯粹的冷激了一下。
歇了一口气，她放下杯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壶身。壶壁上的冷凝水汽被她的手指抹开，留下几道清晰的湿痕，随即又被新的水珠覆盖。桌面上，从壶底流下的水渍扩大了一小片。她伸出手指，在那片水渍上随意地划拉着，没有目的，只是感受着指尖下微凉的湿润。
冰箱压缩机的嗡鸣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被无限放大，规律而单调，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背景音。
她走到连接阳台的玻璃门边，推开了门。微凉的、带着都市特有尘嚣气息的夜风涌入。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流淌的星河，勾勒出冰冷而精确的几何轮廓。一栋高耸入云的大厦本身就是一面巨大的电子荧幕，变幻着炫目的广告光影。一架运输无人机无声地从广告屏前掠过，留下一个模糊的移动光点。大厦脚下，一个十字路口亮着红灯，几辆车安静地排着队。
10……9……8……7……6……5……4……3……2……1……
绿灯亮起。
“滴滴——”、“叭叭——”短促的汽车喇叭声零星响起。更远处，隐约传来人群晚归的、模糊的嘈杂声浪。没有吞噬一切的白雾，没有投下死亡阴影的庞大舰体，只有属于一个普通都市夜晚的、带着点烟火气的微风。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悉索声。
“苗，还没睡吗？要好好休息。”母亲伊慧的声音带着睡意和关切，她走到鱼小苗身边，也望向阳台外的夜色。
鱼小苗发出一个含糊的、表示否定的鼻音。然后，语气平淡地陈述：“上个月就毕业了。论文的事，不用操心了。”
“哦……”伊慧应了一声。她看着女儿被远处霓虹映得有些模糊的侧脸轮廓，一时语塞。那个会追在她身后，用甜甜糯糯的声音喊“妈妈”，会为了一颗糖或一个玩具撒娇耍赖的小小身影，是什么时候悄然褪去，变成了眼前这个沉静、独立、甚至带着一丝疏离感的大人的呢？
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那变化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被忽略，直到此刻，在这深夜的阳台边，才如此清晰地撞击着她的心。
“合格的热力学人才……”伊慧无意识地低声重复了一遍女儿毕业时校长的话。
合格。意味着透彻理解能量的流动与守恒，掌握热与冷的转化规律，洞悉……秩序如何在极端条件下走向崩溃与热寂。
她记得当年热力学专业炙手可热，她和老师都极力赞成女儿的选择，仿佛那是一条通往安稳与荣光的坦途。
伊慧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鱼小苗转身回到桌边。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玻璃水壶上。指尖再次触碰冰冷的壶壁。那实实在在的凉意，与记忆深处某种更为宏大、更为死寂、能瞬间冻结钢铁和生命的极致寒意，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振。那寒意并非来自皮肤，而是来自灵魂深处某个被冰封的角落。
她拿起杯子，将里面残留的一点冰水倒入口中。那股清凉再次直抵深处。舌尖上那“一点点甜”的幻觉，仿佛随着这最后一口液体被彻底冲刷干净，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有水本身纯净、冰冷、毫无杂质的本质。
壶的表面，新的水珠不断生成、汇聚、滑落，形成一道微型的、永不停歇的瀑布。鱼小苗凝视着那些滑落的水痕，目光似乎穿透了它们，穿透了厨房的墙壁，落向一个无比遥远、被永恒冰封的世界。那里没有震天的欢呼和烟花，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死寂无声、能吞噬一切的纯白。
这时，伊慧拿着一块干爽的抹布快步走过来，动作利落地按在桌面上那片被鱼小苗划拉过的水渍上，用力擦拭起来。
“妈，你……”鱼小苗有些错愕。
“我看这里有水，擦一下怎么了？”伊慧头也没抬，语气带着一种日常的、不容置疑的干脆，仿佛擦去这片水渍是天经地义、刻不容缓的头等大事。她用力地抹了几下，直到桌面恢复光洁，不留一丝水痕。
鱼小苗看着母亲专注擦拭的侧影，那动作里蕴含的是一种普通人对生活秩序最朴素的维护，一种试图抹平所有“不该存在”痕迹的本能。她怔了一下，随即，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化作一声短促的、带着点无奈和释然的笑。
“没……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