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可惧吗?
当平时人们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也许会不以为然。
“人生来两手空空,死了也两手空空,只要没有强烈的痛苦,应当是不可怕的。”
博黎世曾在一堂哲学课上这样回答过。那时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在他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他生活幸福,学业有成,他甚至能潇洒地想——自己离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还有比地球到太阳更遥远的距离。
现在,咸涩的海水正往他鼻腔里灌。
每一次挣扎都像吞进一把碎玻璃,尖锐的疼痛顺着喉咙往肺里钻。
博黎世在海中绝望地睁着眼,浑浊的海水里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窒息的痛苦紧紧包裹着他。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死亡,的确是可怕的。
十二小时前。
滨海港口被夕阳泡在暖融融的光里,像一幅被打翻了的金色颜料画。
交流声、嬉笑声裹着咸腥海风撞在一起,热闹得像要炸开。
刚毕业的青年们穿着学士服,帽穗在胸前晃来晃去,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今天是海城学院毕业典礼暨成人礼,那艘载着毕业旅行的游轮正慢吞吞地朝岸边挪。
沙滩上的细沙被晒得发烫,踩上去像踩着一块巨大的暖炉。
博黎世盘腿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沙上画圈,画了又抹去,抹去又重新画。
眼前的海面被夕阳染成碎金,浪尖晃啊晃,像无数颗跳动的星星。海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海水的潮气和远处烧烤摊的烟火气,他心里也跟着亮堂堂的。
“未来肯定也这么好。”他忍不住闭着眼笑,嘴角的弧度还没落下,后背就被人推了一把。
“傻笑啥呢?”
博黎世身子一斜,半摔在沙子里,滚烫的沙粒钻进衣领,硌得他有点痒。他回头就看见蓝青举着两罐可乐,T恤上还沾着烧烤酱——那颜色和形状,一看就知道是刚从毕业烧烤摊跑过来的。
“吓我一跳!”博黎世抢过可乐,手指抠住拉环,“啵”地一声弹开,冰凉的气泡冲到鼻尖,带着甜甜的气息。“你就不能好好打招呼?”
“好好打招呼,能看见学霸对着大海发呆?”蓝青一屁股坐下,“又在想你的伟大人生?”
他灌了口可乐,然后突然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听哥一句劝,谈个恋爱,才是现在最该干的事。游轮上那么多漂亮姑娘,错过可就没机会了。”
“俗。”博黎世白他一眼,却没躲开蓝青往他身上撒的沙子。
两人在沙滩上滚作一团,沙子沾满了头发和衣服,笑声在海风中传出去很远。直到远处传来游轮靠岸的鸣笛声,悠长而响亮,像在召唤着他们。
蓝青先爬起来,拍掉屁股上的沙,动作幅度太大,引得沙子簌簌往下掉。“走了,再磨蹭顶层露台就被抢光了!”
博黎世闻言也站起身,两三步跟上蓝青。
两人搭着肩往码头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两条缠在一起的藤蔓,在沙滩上慢慢移动。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互相推搡着、笑着,空气中弥漫着兴奋的味道。
游轮鸣着笛驶离港口时,天已经黑透了。
墨蓝色的夜空上缀满了星星,像一块撒满了碎钻的黑丝绒。
教导员拿着名单清完人数,严肃的表情刚一放松,学生们立马就撒了欢。有人抱着吉他在甲板上唱歌,有人围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还有人趴在栏杆上对着大海喊出自己的梦想。
博黎世和蓝青在顶层护栏边吹了会儿海风,海风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带着一丝凉意。
他们又挪到躺椅上,果汁杯放在手边的小桌上,杯子外壁凝结着水珠,慢慢滴落在桌面上。
头顶是缀满星星的夜空,银河清晰可见,像一条发光的丝带。
“终于轮到咱快活了!”蓝青突然对着海面喊,声音在空旷的海面上传播出去,撞在浪上,弹回来一串模糊的回声。
“小声点!”博黎世往旁边缩了缩,偷偷看了看四周,“别人都看过来了。”
“看就看呗,谁不认识谁啊。”蓝青嗤笑一声,又压低了些声音,“你说,十年后咱还能像现在这样不?凑在一起吹海风,喝果汁。”
博黎世刚要接话,游轮突然晃了一下。
起初他以为是正常颠簸,海上航行,有点晃动很正常。但第二下晃动来得更猛,手边的果汁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玻璃溅到脚边,橙色的果汁在甲板上蔓延开来。
“怎么回事?”蓝青猛地抓住护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里充满了紧张。
博黎世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黑暗里,原本平坦的海面突然冒出一片礁石群,那些礁石形状狰狞,像突然冒出来的獠牙,正狠狠往船身上扎。
“砰——!”
巨大的撞击声炸开时,博黎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震,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他被巨大的力量甩出去半米,手忙脚乱地抓住栏杆,掌心被磨得生疼,低头就看见蓝青正顺着倾斜的甲板往下滑,另一只手在甲板上抓出五道血痕,皮肤被磨破,渗出血珠。
“阿青!”他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手指死死扣住蓝青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拉。
铁锈味的海风灌进喉咙,像带着刺,疼得他发不出声。
“松手!”蓝青的声音散开,带着哭腔和决绝,“你胳膊流血了!”
博黎世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袖子被栏杆螺栓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正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蓝青手背上,红得刺眼,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
“别废话!”他咬着牙拽人,胳膊上的肌肉紧绷着,能听到骨头摩擦的咯吱声,“你他妈赶紧上来!”
蓝青突然不挣扎了,反而借着他的力气往上爬。就在他的指尖快要够到栏杆时,整艘船像被什么东西拦腰折断,脚下的甲板猛地垂直下陷。
博黎世只觉得手腕一轻。
蓝青的手从他掌心滑出去的瞬间,他好像听见对方喊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被海浪声嚼得粉碎,根本听不真切。
海水涌上来时,博黎世还在徒劳地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可手里只有冰冷的海水。
咸涩液体灌满口鼻,呛得他肺部生疼。腿被翻卷的船板压住,钝痛顺着骨头往脑子里钻,每动一下都像要散架。
他看见蓝青那罐空可乐,正空悠悠地在浪里打着转,像一个无助的漂流瓶。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游轮为什么会失控;想不明白毕业旅行怎么就变成了地狱;想不明白那些关于未来的憧憬,怎么就碎成了泡沫,一触即破。
但他终于明白,人在真正面对死亡时,心里装的全是恐惧,恐惧这一切就这样结束。
“不要死……”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海底突然冒起一阵漩涡,漩涡里裹着微弱的白光,像谁在黑暗里点了盏灯,那光芒虽然微弱,却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格外显眼。
“这是……天堂吗?”
他的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怎么也睁不开。最后一点光也被吞没时,他好像听见蓝青在笑他笨,那笑声还是像以前一样,带着点痞气。
然后,彻底陷入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