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音把最后一件浆洗好的宫装晾上竹架时,暮色已经漫过了浣衣局的青砖。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她抬头望了望天色,摸了摸怀里那包还没吃完的杏仁酥——是三天前,那个叫“阿青”的御前侍卫送的。
油纸包被她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都磨出了毛边。每回掰一块放进嘴里,那股甜香总能让她想起他递点心时的样子:站在院门口,阳光落在他深青色的侍卫服上,腰间的长刀反射着细碎的光,可眼神却软得像春日的风。
“晚音,发什么愣?把这篮绣品送到尚衣局去,回来就能歇着了。” 管事嬷嬷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放着几件绣了一半的帕子。
晚音赶紧应了声,接过竹篮。尚衣局在西北角,离浣衣局不近,得穿过两道宫墙。她裹紧了身上的夹袄,踩着满地碎金似的落叶往前走,心里却悄悄盼着能在路上遇见谁。
果然,走到承乾宫东侧的月亮门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对面传来。晚音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往门后缩了缩——是阿青。
他今天换了身玄色劲装,外面罩着件短款披风,正低头跟身边的小太监说着什么。那小太监她认得,是养心殿当差的小禄子,平时眼高于顶,此刻却对着阿青点头哈腰,态度恭敬得不像对普通侍卫。
晚音的脚步顿了顿。她想起春桃说过,御前侍卫里也分三六九等,像阿青这样能常跟在总管太监身边的,定是得了信任的,说不定还是侍卫里的小头目。
正想着,阿青已经走到了月亮门对面。他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抬眼望过来,目光正好撞上她躲在门后的脸。
晚音吓得赶紧低下头,抱着竹篮的手指攥得发白。
“是浣衣局的姐姐?” 他先开了口,声音比上次更清晰些,带着点笑意。
小禄子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晚音,脸上立刻堆起笑:“原来是浣衣局的妹妹,这是往哪儿去?”
“回公公,送绣品去尚衣局。” 晚音低着头回话,耳尖却红得发烫。
阿青没再多说,只对小禄子道:“你先去回话,我巡逻到这边,顺便看看墙角的青苔有没有清理干净。” 小禄子应着“是”,临走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晚音一眼,脚步匆匆地走了。
月亮门前后顿时只剩他们两人。风卷着落叶飘过青砖地,晚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耳膜。
“刚晾的衣服都收了?” 阿青先打破了沉默,语气自然得像寻常问候。
晚音这才敢抬头,看见他已经走到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披风的一角被风吹起,露出里面劲装的银线暗纹。她摇摇头:“还没,嬷嬷说夜里没雨,明早再收。”
“夜里会降温。” 他望着远处的宫墙,像是随口说道,“前几日巡逻时听钦天监的人说,今晚有霜。”
晚音愣了愣:“霜?” 她光顾着赶路,倒没留意这些。浣衣局的竹架在露天院子里,若是结了霜,明天衣服定要冻得硬邦邦的,还得重新熨烫。
见她急得抿起唇,阿青忽然转身往回走了两步,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递过来:“这个给你。”
油布包里是一小罐药膏,瓷瓶看着很普通,标签上写着“防冻裂”。晚音愣住:“这是……”
“巡逻时见侍卫房的人用,说是抹手好用,” 他说得轻描淡写,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手指上,“你洗衣服总碰冷水,拿着吧。”
晚音的手指确实早就生了冻疮,碰水时钻心地疼。她捏着那罐药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却又想起宫里的规矩,慌忙摆手:“不行,我不能总收你的东西……”
“不算什么贵重物。” 他把药膏塞进她手里,指尖无意中碰到她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阿青往后退了半步,目光转向别处,声音低了些,“就当……谢你上次洗蓑衣洗得干净。”
这个理由实在算不上周全,可晚音看着他耳尖悄悄泛起的红,忽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她低下头,把药膏放进竹篮的夹层里,小声道:“那……谢谢阿青大哥。”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可他还是听见了,嘴角悄悄弯了一下。
“尚衣局快关门了,你去吧。” 他侧身让开路,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摆出侍卫站岗的姿势,可眼神却追着她的背影。
晚音抱着竹篮快步往前走,走出老远,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月亮门下,那个玄色身影还站在原地,披风被风掀起一角,像只蓄势待发的鹰。
她忽然想起小禄子恭敬的态度,想起他总能说出些“钦天监”“侍卫房”的事,心里冒出个模糊的念头:这个阿青,好像和别的侍卫不太一样。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那罐药膏的暖意盖了过去。她摸了摸竹篮夹层,瓷瓶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烫得她手心发痒。
走到尚衣局门口时,晚音遇见了相熟的绣娘,对方笑着问她:“手里拿的什么好东西?脸这么红。”
她慌忙摇头:“没什么,就是……就是路上捡了片好看的叶子。” 说着,从袖口里摸出一片刚捡到的银杏叶,金黄的,像只小扇子。
绣娘笑着打趣她“孩子气”,转身进去通报了。晚音捏着那片银杏叶,忽然觉得,这深秋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而月亮门后的阿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往养心殿走。小禄子早在廊下等着,见他过来,赶紧迎上去:“万岁爷,该回去批奏折了。”
他“嗯”了一声,手却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侍卫的令牌,此刻却空着。方才递药膏时,不小心把令牌蹭进了晚音的竹篮里。
小禄子眼尖,正要说话,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无妨,” 他望着尚衣局的方向,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明日巡逻时,再去拿回来便是。”
夜色渐浓,浣衣局的院子里,晚音正踮着脚把最后一件衣服往高处挪,忽然听见竹篮里“叮”的一声。她低头一看,是块玄色的令牌,上面刻着个小小的“卫”字,边角还沾着片银杏叶的碎屑。
晚音捏着那块令牌,忽然想起阿青转身时,腰间空荡荡的样子。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听话地加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