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判断一个校园的生态环境是否健康，有一个极其简单且直观的指标，就是操场云梯上坐着的人。
对，就那种铁架子，爬上去硌手，坐着硌屁股，除了能提供一个居高临下但又没啥实际意义的视角之外，一无是处。
但就是这么个破地方，成了校园食物链的观测站。
通常，这里聚集着像我这样，手里要么拿着烤肠，要么抓着辣条，眼神飘忽，话题百无禁忌，且对下方经过的一切生命体进行毫无恶意的、学术性的品评的闲散人员。
简单来说，**丝区。VIP座位。
我那天就正坐在我的VIP宝座上，进行一项神圣的日常仪式——啃烤肠，淀粉含量高达90%的那种。
烤肠吃的主要是个心理安慰，以及那点油腻腻的烟火气。
看着下午大课间的操场，阳光挺好，风也不燥，非常适合……嗯，欣赏青春。
“啧，看那边，艺术班的那谁，这腿，这比例，”
盯着那道优美曲线，旁边同学吸溜了一下口水，
“这么俏，不愧是芭蕾舞者。”
“你得了吧，人家那是跳现代舞的，节奏感在这儿呢，”
另一个同学用手指在空中画着波浪线，显得自特别懂，还朝我示意寻求认可，
我跟着点头，啃着手里的烤肠，深藏功与名。
这种时候，附和就是最好的社交礼仪。这就叫融入集体，这叫有共同语言。你总不能在这个时候站起来朗诵一首《致橡树》吧？
那会被当成傻子，或者教导主任派来的间谍。
就在这片祥和（且略带猥琐）的气氛中，一个身影猛地切入了这片慢速播放的画面，像按了快进键。
“哟，快看，全校竞走大赛冠军来了。”旁边同学用烤肠指了一下。
其实根本不用他指。
人群中的理科学霸行走在操场上，我们毫不费力就能看出他来，不是他相貌出众有校草之姿，而是因为他的走路姿态，
从食堂返回教学楼的路上，别人都是在散步，他却像是在进行竞走项目的最后冲刺，步伐大，频率快，目不斜视，肩膀微微前倾，给人一种强烈的推背感，
“我说，他这走路速度，是赶着去拯救世界吗？”
我嚼着烤肠，含糊不清地吐槽，
“每次看见他，我都觉得我的人生被按了0.5倍速播放。”
“人家那叫效率！”
另一个同学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仿佛理科学霸的快走能给他带来什么光似的，
“时间就是生命，懂不懂？人家走路节省下来的时间，够你解三道数学大题了。他就喜欢快，喜欢走所有人前面，习惯就好。”
“何止是走路快，”云梯下的同学加入讨论，“给他本练习册，他能给你走完一生你信不信？”
大家不约而同地加入了聊天群，像理科学霸这种校园大神，属于传说中的生物，自带话题光环。
“不过说真的，他讲题是真猛，”一个之前沉默的同学插嘴，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上次我壮着胆子去问他一道物理压轴题，好家伙，直接给我整出心理阴影了。”
“咋了？他骂你了？”
“骂？那倒没有。但他那个态度比骂人还狠！”，沉默的同学顿时来了劲，
“他讲题，那不是讲，那是权威发布！你必须跟着他的思路走，稍微表示一下‘这里能不能换个方法理解’，他眉头能拧成个中国结，然后用一种‘你这凡夫俗子怎敢质疑天神’的眼神看着你。”
我乐了，“这不就是高学历普信男吗？知识的海洋没让他学会谦虚，反而给他增加了排水量，更飘了。”
周围一阵哄笑。普信男这词安在理科学霸身上，有种诡异的贴切。
“但人家确实权威啊！”另一个同学再次捍卫大神尊严，“你们忘了？他以前是奥数竞赛组的组长，带着咱们学校那几个歪瓜裂枣……哦不是，是精英，硬是冲进了省赛拿了个名次回来！校长开会都表扬了。这实力，没话语权谁有？”
一提到奥赛组，旁边那个不说话的同学，学生会的那位，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可拉倒吧！别提奥赛组，一提我就来气！”学生会的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捏得咔咔响，
“学校就喜欢搞这种特殊化！都是学生，凭什么他们奥赛组的搞活动，我们学生会的就得去当免费劳力？我跟你们说，上次搬那个实验仪器，死沉！我腰差点闪了！”
提到保障奥赛组，空气里瞬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以及学生会成员的怨气。
但骂归骂，旁边同学话锋一转，又回到了理科学霸个人身上：
“不过……学霸这人吧，还真跟其他奥赛组的人不太一样。那次搬东西，就我差点闪了腰那次，他看见了，二话没说就过来帮我抬了。是真的搭了把手，不是做样子，”
“还有一次月考前夕，我数学卷子一片空白，急得冒火，他居然主动把他写完的卷子扔给我，说了句‘赶紧的，下课还我’。真的，那一刻我觉得他这兄弟能处！”
“我一直想请他吃个饭谢谢他，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每次找他，他都说‘没空，要刷题’。妈的，这拒绝理由真是清新脱俗又让人无法反驳。”
你看，人就是这么复杂。一边骂着群体，一边又能对个体产生好感。
我们于是纷纷感叹，看看人家学霸，不仅学习牛逼，人品似乎也有闪光点，怪不得能成神。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有那么一点点人情味”，虽然这点人情味得像沙里淘金一样仔细找。
正当我们快要给理科学霸颁发“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锦旗时，
另一个同学嘿嘿一笑，抛出了个猛料：
“哎，你们别把他想得太完美。知道重点班那个学习也挺好的女生不？就上次月考年级第十那个，好像姓周？给理科学霸写过情书！”
“哇靠！然后呢然后呢？”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了，包括我。
烤淀粉肠虽然也是香，但哪有学霸的八卦香。
“然后？”另一个同学一脸“你们太天真”的表情，
“然后咱们学霸直接把情书交到老师那儿去了！还附上了一段说明，说该行为严重影响了他近期备战物理竞赛的效率和精神状态，希望老师严肃处理，以正学风’。”
全场寂静了三秒。然后又恢复了正常。
因为大家觉得虽然这件事很离谱，但如果放在理科学霸身上，倒也能解释得过去。
“无情啊！”沉默的同学捂着脸，“这哥们儿脑子里除了公式就没装点别的？比如……怜香惜玉？”
刚才学生会的那位此刻也有点尴尬，但还是试图挽尊：
“呃……其实吧，我也听说了一点，那女生……长得确实比较……抽象？换我我可能也……当然我不会举报啊！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学霸只是对颜值要求比较高？”
“屁！你这是颜值歧视！”立刻有人反驳。
“就是，人家女孩子鼓足勇气表白，不喜欢拒绝就行了，上报老师这操作太骚了！”
“说不定他是真的觉得耽误学习呢？”
“得了吧，就是普信男实锤了，觉得人家配不上他呗！”
两边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关于学霸的话题就在这场“他到底是道德标兵还是钢铁直男癌”的争论中不了了之了。
我全程没怎么加入争论，主要是啃烤肠，以及听着。
说实话，我对理科学霸没啥特别看法，他就是校园传说的一部分，像背景板，供我们这种凡人偶尔谈论和仰望。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强化玻璃。
但是同学们注意到了我的沉默。
旁边同学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哎，你今天话很少啊？不对劲。平时吐槽大会你最来劲了。”
另一个同学也眯着眼看我：“是啊，而且最近晚上游戏也不见你上线，公会活动都缺席好几次了。说！是不是有情况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来了。
“啊？没……没有啊，”我开始眼神飘忽，把最后一点烤肠塞进嘴里，嚼得飞快，试图用咀嚼肌的忙碌来掩饰内心的慌张，“最近……作业多，对，作业太多了！还得补笔记……”
“编，接着编！”学生会的凑过来，脸都快贴到我鼻子上了，“你什么时候这么热爱学习了？你上次作业还是抄我的！老实交代，是不是谈恋爱了？”
几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脸上。我知道，瞒不住了。在这种事情上，兄弟们的直觉比狗还灵。
我咽了口唾沫，感觉脸有点发烫，支支吾吾了半天，在那一道道“不坦白今天就把你从云梯上推下去”的威胁目光中，终于从喉咙眼里挤出一个字：“……嗯。”
“我靠！！！”
一声惊呼，差点把云梯震塌。几个人瞬间炸了，围着我七嘴八舌，比刚才讨论理科学霸和女生大腿激动多了。
“谁谁谁？快说！哪个班的？”
“是我们学校的吗？还是外校的？”
“长得怎么样？好看吗？有照片吗？”
“什么时候的事？发展到哪一步了？”
问题像炮弹一样砸过来。我头皮发麻，招架不住，只能抱着头：“哎呀你们别问了……没什么好说的……”
“不行！必须说！不然今天没完！”他们把我围得更紧了，一副严刑逼供的架势。
有人开始瞎猜：“是不是三班那个文艺委员？你上次运动会给人送水来着！”
“不对不对，我看是七班那个，总在走廊上跟你打招呼的那个！”
猜了几个都不着边际。终于，一直没怎么猜的同学，摸着下巴，用一种福尔摩斯般的语气缓缓开口：“周末，我在万达影城看见一个人，背影跟你特别像，旁边还有个女生，那女生好像是……程书瑶？”
我心跳骤停了一拍。
所有人都安静了，齐刷刷地看着那个同学，然后又猛地扭头看我，眼睛瞪得像铜铃。
“程书瑶？你们五班的那个程书瑶？”
“我靠！真的假的？年级前二十那个？长得特文静那个？”
“……你把她拿下了？”
我看着他们震惊又渴望真相的脸，知道再也藏不住了。血气轰的一下全涌到了脸上，烧得厉害。我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大的爆发。
“牛逼啊兄弟！！”
“卧槽！深藏不露啊！”
“你怎么做到的？！快传授经验！”
他们兴奋地捶我，拍我，比我本人还激动。但这种兴奋很快变成了另一种情绪——愤慨。
“等等！”云梯下的同学突然反应过来，指着我们坐着的云梯，“那你他妈现在为什么还跟我们一群光棍坐在这儿啃烤肠看大腿？！”
“对啊！”学生会的一拍大腿，“你现在不应该在跑道上牵着女朋友的手散步吗？在这**丝区浪费什么生命呢？！”
“就是！赶紧滚去谈恋爱！别在这儿污染我们单身的空气！”
我被他们喷得哑口无言。我能怎么说？难道说“是程书瑶约法三章，说不能影响学习，公开场合要保持距离”？这听起来太怂了，太不像个男人了。虽然这是事实。
为了维护我可怜的男子气概，我只好硬着头皮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边……那边有老师巡逻……被看到了对她影响不好……我这不是怕……”
声音越来越小。
几个人看我的眼神瞬间变了，从羡慕嫉妒恨变成了……一种看陌生傻子的怜悯。
“你怕个毛啊！老师吃饱了撑的天天抓情侣？操场那么多对，他抓得过来吗？”
“就是，你这借口找得也太烂了！”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努力瞪大眼睛，试图让眼神显得无比真诚，
“真的！我是担心她！而且…而且我不去散步，其实是想跟兄弟们多呆一会儿！”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几个人异口同声，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
“傻波一！”
清脆而响亮。
……
下课铃响了很久，操场上的人渐渐稀疏。
阳光不再那么热烈，变得有些慵懒。
我看着四周。
那几对在跑道上散步的情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我跟哥们儿几个打打闹闹地道了别，一个人慢悠悠地往教学楼晃。
路上，果然又看到了几对情侣，牵着手，或者只是并排走着，靠得很近，低声说着话，脸上带着那种有点傻又藏不住的微笑。
我不知道最近为何总是注意到情侣，他们从我身边经过，走向和我同样回教学楼的方向。
我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我现在好像……不应该在这个行列里。
我应该是和其中一个人并肩走的那个。
但此刻，我却像个局外的观察者，跟在幸福的影子后面，独自走着。
风吹过，带来一丝傍晚的凉意。我摸了摸鼻子，加快了脚步。
算了，还是先回教室吧。
至少那里的座位，是固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