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考结束的铃声像救赎的号角，我随着泄洪般的人流挤出教学楼。天色阴沉得像块吸饱水的灰色海绵，细雨绵绵，无声地浸湿着一切。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湿漉漉的柏油马路味道。虽然考得心里没底，但挣脱牢笼的轻快感还是让我脚步急促。
我朝着约定的地方一路小跑。
雨水打湿了我的睫毛，视线有些模糊。我在街边张望了好一会儿，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正有点嘀咕。
“慢死了，怎么你才出来啊。”
带着一丝刻意娇嗔的埋怨声突然从身后响起。我吓了一跳，
扭头就看到程书瑶像只狡黠的猫，从后面闪了出来，脸上带着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笑容，显然刚才一直躲着，就为了吓我一跳。
我笑着伸手，拿着她递过来的书包：“恶人先告状是吧？明明是你出来太早。考得特别好？这么迫不及待交卷子？”
“要你管。”她皱皱小巧的鼻子，哼了一声，但眼神里还是藏不住关切，“你呢？考得怎样？”
我立刻挺直腰板，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用力拍了拍胸口：“放心吧！选择题全蒙，大题全满！保证稳定发挥。”
话音刚落，胳膊内侧就传来一阵熟悉的、精准无比的剧痛。“哎哟喂！轻点！开个玩笑嘛！”我疼得嘴角抽搐，赶紧求饶，“至少会的都写了，不会的也编满了。”我稍微正经点说，
程书瑶嘟着嘴，仿佛考试没底的人不是我，反倒是她一样，我忍不住劝她说，只是一场通过性考试而已。
程书瑶这才惺惺地放我一马。
噼啪声逐渐地响起来，原本的绵绵细雨突然变了脸，雨点变得又急又密，噼里啪啦地砸在榕树宽大的叶片上，然后又汇聚成更大的水滴砸落下来。
我抬起手臂挡在她头顶，另一只手胡乱地帮她抹了抹校服外套。“快走吧！”我说。
我拉过她，半抱半推地将她安置在电动车座上。
自己也迅速跨上车，把钥匙插进锁孔，刚准备绝尘而去的时候，不远处有一道声音穿透雨幕喊住了我。
我循声望去。
阴雨的街道，车辆和行人已迅速稀疏。
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停在路边，流线型的车身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锃亮，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后排车窗缓缓降下一半，露出一张略显陌生但眉眼间能看出轮廓的男生的脸，正朝我招手。
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是小学同学。”我扭头对一脸疑惑的程书瑶快速解释道，我把外套给程姐盖上，笑着让她等一会儿，自己去跟老友叙旧。
跑到车边，我微微弯腰，手搭在湿漉漉的车窗沿上，雨水浸透了袖口。车内温暖的空气和淡淡的香氛味道扑面而来，与外面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嘿！真是你啊！”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着打量他。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衣装，和几年前那个流着鼻涕疯跑的小子判若两人。
“可不就是我嘛。”他也笑了，露出还算熟悉的笑容，“老远看着就像你，这吊儿郎当的劲儿没变。考完了？”
“刚考完，准备撤了。你呢？咋跑这儿来了？”
“你傻了，我不是过来考试的？老远看见你了，就喊一声。”他指了指前面，
“混得可以啊，都开上四个轮子了。”我调侃道，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块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表，我不由得把腰弯的更厉害了。
“得了吧，我爸的车。”他摆摆手，随即眼里闪过促狭的光，“哎，还记得咱俩小学干过的那些好事吗？偷小卖部辣条，结果被老板娘揪着耳朵送到教导处。”
“哪能忘啊！”我立刻来了精神，“后来教导主任让咱俩在国旗底下念检讨，底下同学全都笑成一片，丢人丢大了！”
“对对对！那时候咱们还发誓要报复他们来着！”他拍着大腿笑起来，“你当时还买了炮仗，准备把教导主任炸上天，结果丢到校长室里面了。”
“哈哈！最绝的是炮仗丢进去后，竟然把美术老师炸出来了，她边尖叫着边跑出去的样子真令人印象深刻。”我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法无天的年纪。
笑了几声，小学同学稍稍收敛笑意，他看着我说：“不过说真的，你啊，几年不见，流氓的气质更突出了哈，刚才老远就看见你跟那女生……可以啊。”他语气里带着点哥们儿间的戏谑。
“滚蛋！少瞎说。”我笑着轻捶了一下车框，雨水从上面滴落，“我就是一普通学生，跟你这‘豪门少爷’比不了。”
“什么少爷不少爷的。”他摇摇头，笑容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很明显他不愿意对我讲。我们又随口聊了两句近况，但话题明显有些干涩了。
几年光阴，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感觉那个可以勾肩搭背的玩伴还在，只是被莫名其妙的藏起来了。
“行了，不耽误你了，雨更大了。”他看了看窗外，对我说道，“回头有机会再聊。”
“成，那你慢点。”我直起身，挥手道别。
车窗缓缓升起，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转身跑回电动车旁，这才感觉浑身都快湿透了，而等待我的，是程书瑶一张结着寒霜的脸，她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里像是藏了小刀子。
漂亮！她果然还是生气了。
“哎呀呀，不好意思，久等了，咱们赶紧走吧？”我堆起笑脸，试图用热情融化这座小冰山。
可惜程姐完全不买账，我不理解女生的假装生气为何能如此逼真，“你自己走吧！我不走！”她说着就从车座上跳下来，别过脸去，语气硬邦邦的，
我堆满笑脸哄着程书瑶，可惜她一点都不领情，“我也要去找我的小学同学叙旧！”她说，
我哭笑不得，伸手牵住她手腕，她却用力一甩。甩不开，她就气急败坏地低头，一口咬在我手背上，疼得我眼前发黑，眉毛都挤在了一起。
“放开我！”她含糊不清地命令道，眼神跟生气的小狗一样。
下雨的时候，我比往常更着急，甚至顾不得手上的牙印。
我干脆心一横，弯腰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不顾她徒劳的捶打和惊呼，重新塞回座位，用近乎强硬的语气命令道：“抱紧！雨这么大，别闹了！”
我骑上车，不由分说地抓住她冰凉的手，强制性地环在我腰间，程姐也很配合，她坐上来就自然地把我抱紧，当然，还保持着生气的状态。
程姐在我背后抱怨起来，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你混蛋……把我一个人扔雨里跟别人聊得那么开心……他谁啊……比我还重要是吧……”
冰冷的雨水迎面扑来，让我打了个寒颤。我忍不住打断她带着鼻音的控诉：“程大小姐，你讲讲道理好不好？那是男的！我小学同学！再说我就聊了两句话……”
“两句话？我看你聊得眼睛都亮了！又是拍车窗又是比划的！”她立刻打断我，语气酸溜溜的，“是不是想起你们小时候的光辉岁月了？是不是比跟我在一起有意思多了？”
我差点笑出声，赶紧憋住：“哪能啊！那小子现在人模狗样的，小时候尽干缺德事，我俩一起偷辣条被逮住念检讨，你都不知道多丢人……”
我本想用自嘲缓和气氛，却让程姐更来劲了：“哦！原来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啊！难怪舍不得走！”
“没有啊，人家青梅竹马是爱情，我们俩男的，最多只有男生之间的友情啊！”
“友情也是情！”她理直气壮地反驳，手臂下意识地把我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要把我们之间那点可怜的温暖隔绝开冰冷的雨水。
电动车在湿滑的街道上小心行驶，轮胎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
程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故作冷静的审判意味，混在哗哗的雨声里，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听好，你今天犯的错罪不可赦，必须要接受惩罚。”
我扭头看见程姐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不由得从内心叹息了一声。
你看你看，来了吧。我就知道！
我知道这是图穷匕见的环节，立刻从善如流，放软了声音：“好好好，是我错了。你说吧，什么惩罚？”
“答应我一个要求。”她的声音贴近我耳边，温热的气息和冰凉的雨水形成奇异对比。
“什么要求？”我询问她，心里却开始打鼓，猜她到底想干什么。
程书瑶说：“让我到你家里住几天。”，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啊？”我虽然有点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直球打得措手不及，手一抖，车头猛地晃了一下，差点冲进旁边的绿化带。我赶紧捏紧刹车，稳住车身。
程书瑶误以为我要拒绝，环在我腰上的手瞬间收紧，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另一只手则威胁性地抬起来，作势就要掐我的脖子，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你不答应？”
“行行行！我没说不行！”我赶紧投降，大声表态，“我就是……太意外了。而且我家你知道的，一直我自己住，家里连多余的拖鞋都没有，你肯定住不惯啊。”我试图用“悲惨”的现实让她知难而退，或者至少犹豫一下。
程书瑶听完犹豫了，但只有几秒钟，随后便有了一种更开心的感觉，像是要搬到新大陆居住似的。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决断，仿佛刚才我的担忧都是多余：“正好，你去准备一下。”
“准备啥？”我一头雾水，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准备我过去要用的东西呗。”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拖鞋、毛巾、牙刷、喝水的杯子……哦对了，还有，我要用单独的被子，不要跟你混用。”
“啊？”我顿时感觉握着车把的双手一阵发软，差点抓不住。这怎么还当真了？而且听起来，像是要长期入住？
“不是……你真要来啊？这……这不太好吧？你爸妈能同意？”我拼劲全力的想阻止她。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她哼了一声，语气得意，仿佛胜券在握，“放心，我会给你时间准备的。就这两天，你抓紧去买。到时候……我会通知你具体过去的时间。”
该死。她都计划好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面对她这软硬兼施、步步为营的“进攻”，我除了投降，似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心里叹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无奈的苦笑：“行……知道了。大小姐您吩咐，我照办。”
电动车继续在迷蒙的雨夜中前行。都市霓虹倒映在街道的积水里面。我的心情比五颜六色的灯光还复杂。
诡计得逞的程姐，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刚才那股兴师问罪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环在我腰上的手臂也放松了力道，甚至带着点轻快的意味拍了拍我的肚子。
她的声音明显明亮起来，带着雨过天晴的雀跃，“前面右拐，停那边的车棚里，我记得还有几个新的充电桩，应该没人用。”她甚至开始主动指挥路线，像得到玩具后满意的小孩，跑过来安慰掏钱的父母。
我刚支好车，程书瑶就利落地跳了下来，站在我面前。她伸手理了理自己额前被淋湿的碎发，然后抬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弯弯的，哪还有半点刚才生气的样子。
她看我在愣神，就凑近一步，踮起脚尖。我没反应过来，一个轻柔而温暖的触感就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是一个飞快又带着点安抚意味的吻。
“我走啦！笨蛋！”她做完这个动作，自己的耳朵尖先红了，却强装镇定，“记得准备好！等我通知！”说完，她转身，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冲进了通往她家的雨幕中，我远远望着，那道身影变得模糊。
雨水依旧哗哗地下着，敲打着头顶的塑料车棚，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
我独自站在屋檐下，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那块皮肤，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努力想扯出一个微笑，最终却只扯出一个极其勉强、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表情。
我对未来的生活感到无比惶恐，但刚才那个轻轻的、带着安慰意味的额吻，又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天呐！后面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