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害怕？”肆心独自在房中观看以往自己给坎蒂作的画像，一个拄拐的影子从窗户的缝隙里溜了进来，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飘荡。
肆心卷起卷轴，“我害怕？不，我不怕！以前的我害怕失去，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一如先生、欢心，他们不是你的亲人吗？你怎么不想着他们这些眼前人！他们还活着，一切都可能发生，你能接受他们也离你而去吗？”
肆心迟疑了片刻，“我想，他们依赖我，我也依赖他们！但这都不是爱不是吗？”
“我老了，就是你以后的样子，我后悔极了，年轻的时候他们在眼前也当看不到他们，等到自己有一天真的只剩自己了，才觉得这么惶惑！那些年，都干什么去了！没有一个人记得我……”
影子飘飘乎乎地离开了，门板上的屋梁上不知什么时候倒挂着密密麻麻的蝙蝠，漆黑一片，这些无毛丑陋的怪物睁着眼睛像鬼一样一动不动，大的小的都跟老鼠一样狡猾，甚至有的躲在泥洞里已经繁衍生息，那些刚出生不久的小蝙蝠就露着像被拔了毛的小鸡一样的骨头。
变化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着，人却总是后知后觉。
等肆心从伤痛中抬起头来，蝙蝠已经庄严肃列占领了他家的屋顶。
一如先生召集了保卫村子的人手紧急加固村落的围墙，欢心也去帮了忙。由于近来河床干涸，加剧了人们的用水困难，肆心在河道的浅滩附近修了一个三辐的水车，把山顶的泉水引了下来，储存在水池里，供人们早晚取用。
“要不了多久，黑魔就要攻过来了，到时生灵涂炭，我们都活不了！”常年在村子里当脚夫的老牛说。
另一个从水车上跳了下来，揭下搭在肩上的帕子在水桶里浸湿，又拧干抹了抹脸，“这世道不是你我能做主的！天已经变了，你没发现吗？许多隐居在深山老林里的小东西都偷偷摸摸地下山了，这说明什么，黑魔已经过来了！”
老牛勾起小拇指扣了扣牙缝，“能吃饱一天算一天！咱们呀，抓紧把那还没补齐的洞口给砌上!”
欢心拎着盛满水的陶罐走了来，“老牛叔、小张叔，过来喝口水吧！”
闲谈的两人被抓了个正着，心里正过意不去，欢心又开口道：“今夜要值守，一如先生说了，一人一只烧鸡，你们谁愿意去就有宵夜吃！”
“值夜？我的觉还没补够呢？天一亮就要我们来补这大窟窿，人乏着呢！”
老牛怨叹起来，小张却笑嘻嘻地看着欢心，盛赞起来，“你家先生出手就是阔绰，我们这些空肚子吃些米糠能顶啥用，馋虫在肚子里早叫了八百回了！我去！”
喝过水的两人又干起活来，欢心瞧见了自己当初从这里偷溜出去的口子，垒在边上的一摞小石头还停放在草丛里，不觉灰心冷笑，一脚就将石头踢倒了。
“这作甚的？”老牛问。
欢心不好意思地说：“这石头碍事呢，踢开了好放脚。”
“小姑娘，我问你个事！”老牛歪眉斜眼地看着欢心说：“你家哥是怎么从那鬣鼠里逃出来的？”
“这我哪知道，我哥神通广大，你们大伙跟着他保准吃不了亏，这城墙、水事都是他出的主意，咱们也得跟着吆喝吆喝啊！”
“我听说你那身材极好的嫂子死了，留下了许多的金子，是不是真的？”老牛探过头继续追问道。
小张笑起来，“你还管人家家事呢？”
欢心睥睨了老牛一眼，拎着陶罐去了树荫下。远处飘过来了一片白云，顶上正射出金黄的光线，欢心看得出了神，想起自己就像那白云一样追着光跑，却没有重量，风一来就摇摇晃晃。
看到老牛又歇在墙根下不动弹了，欢心赶忙跑过去劝说：“你把窟窿补好，入夜了还能抵挡一阵！”
“你看那天广的，那么大的空呢！你也去补上？”老牛揣着袖笼子说。
“老牛叔，除了黑魔，还有千千万万的鬣鼠呢？你就不怕他们趁你睡着的时候把你肚子掏了？”
老牛蓦得窜了起来，大发雷霆，火气直奔天灵盖，欢心看到他鼓得像铜铃一样的眼瞪着她看，心里发毛，两人对峙着似将火山爆发。
不大会老牛就弓着背，发出了哞哞的叫声，用头顶垮了刚填好的窟窿，城墙豁得一声响，接连倒下了越来越多的石头。
小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直接跑去找肆心，肆心正在城门楼垛的另一边布防火油。
“肆心，你劝劝你家妹子，快和老牛打起来了！”小张站在城楼底下冲他喊道。
“他们在哪里？”
“西边，你往左一直走，那里豁了一个大口！”
肆心急忙撑开法伞飞身直下，一路狂奔到西口的位置，看到两人站在那里犹如两尊模样狰狞的石像。
“你们在干什么？”肆心朝欢心问道。
“你问他！一个窟窿半天没补上！”欢心说。
老牛仰起了脖子大吼，“修修修，我是没修吗？日头大呢，这也早到饭点了！我不是你们买的奴隶，就紧着你们使唤！歇了……”
说着老牛就拿镐头往回走，碰到一旁的小张慌里慌张地凑近，“好，你告状，以后别认我是你的老辈子！”
“哎，哎，牛……”小张话还没说完，老牛就气冲冲地走了，小张朝老牛远走的背影呸了一口，“什么老辈子，能比我大几岁！就想占我便宜！”又急忙过来跟肆心赔笑道：“可不关我的事啊！我正在勤勤恳恳地干活呢！这工钱可不能不给啊！”
肆心抱起一颗石头垒在墙上面又去搅了搅泥灰，才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说：“放心吧，少不了你的！不管怎样，都应该先把手上的活干完是不是？”
欢心站在一旁盯着自己的脚尖，肆心吹响了口哨，欢心抬起头来看他，他说：“既然你喜欢站，那晚上就和我一起去林灵场站岗。”
“林灵场？”欢心漏了怯，“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一般人白天黑夜都不会去的地方！到时你就知道了！”
忽然间欢心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格外地重要，因为她终于能够在他的身边活动了，这让以往习惯了处在边缘化的境地里的自己有了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错觉。她静静地等待着黑夜的到来，等待着能够跟肆心站在一起的机会。
修补完城墙已至夜深，欢心微微轻颤着上唇问：“咱们什么时候去？”
肆心收好了泥瓦工具，直起背拍打自己的腰身，“我去水车那里冲个凉，你也先回家拾掇拾掇。”
肆心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愣在原地，她的心里堆积起了许多谎言的垃圾，都在等待她一一清理。
于是她追了上去，夺下肆心手里的外套，就跑。
一路上她都不曾停歇，一路幻想着肆心追上来的场景，然而大家都在沿着石子路往家里走，不大会功夫，她就隐没在了人流里，而她千盼万盼的肆心，始终也没有追上来。
她呆坐在路旁寂寞地等待，心里也越来越慌乱，他担心肆心的责备，同样也为自己的轻浮难堪。
当大家都走向小木屋的时候，欢心又逆着方向回到了车水的地方。
肆心正光着膀子往身体上灌水。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等待着肆心洗完好把外套还给他。她坐在石砌的栏杆上，下意识地举起外套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烟味。
青石板上水渍淋淋，欢心躲在暗处披挂着浓重的夜色，不大惊觉着肆心已经洗好走了。等她没听到动静走出来观望的时候，肆心已经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欢心紧紧地抱着肆心的外套，一路上都因没见其踪影而慌乱着。路经柴门，一只黄狗冲着她呲牙狂吠，欢心又诚惶诚恐地绕道从村头的另一条路回，她因担心会错过肆心而边走边东张西望着。
她迷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一味地寻找又满怀期待，最后都落了空。
到家，她问窗前正在抄写经书的一如先生，“肆心回来了吗？”
“他走了，没跟我说去哪！只是说他值夜去了！”一如先生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淡然了，也理解了，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地，彼此疏远，精神游离于肉体之外。
“你今天怎么没去花娘那儿？”她忍不住往跟一如先生有关的事情上靠。
“她不需要我！我也时刻都在。”一如先生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说。
“肆心已经和他们将城墙补好了，你没去我才跟你说一声。”欢心又补充道，“不知道能不能抵御那些凶悍可怖的怪物呢？”
欢心倚着窗，静静地听着一如先生叹气，她将外套握在身前没有被一如先生看见，就带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肆心一个人来到林灵场，那里有一处废旧的磨坊，碾子和碌碡还随处可见，灯光熹微着，肆心推开门来到了木质的二楼。
野鹰扑扇着翅膀从房梁上飞下来到他的身前。
“您还记得坎蒂吗？那个不顾一切也要挡在我面前的女孩！”肆心率先开口说。
野鹰迎宾一样地张开一边翅膀邀请他在椅子上坐下，对他说：“我当然记得，不过她是你的人，她的金币包括她自己，都是你的！”
“不，你错了，夜鹰。她不是，她只属于她自己。身外之物那也只是信念凝成的东西，您相信复活吗？”
“复活？别开玩笑了！生命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也不会再回来。”
“可是那一天成群的乌鸦歇在那里，木头就活了，它们重又竖了起来，这也是我今天找你来的原因。”
“那只是一种悼念的形式罢了，那些乌鸦层层叠叠地站立着、堆叠着，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一棵巨树，不过也只是祈神的把戏罢了！因为鸟类依赖森林，这只是它们追忆的方式。”
“那我们人呢？”
“据我所知，你们人类就简单地多了，他们不需要群居，也不需要共同行动，一个人就能做很多事！其实只要你把她放心里，她就没死！”
“我把她放心里？”
“对，不过我看你怀里老是鼓鼓囊囊的，你揣了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一颗假胸，难道你想变成女人？”
野鹰伸过头想要再看一看，肆心有意避开了他说：“不是你想得那样，不过您还得费点心思。山下就是百兽落座的村庄，这山上您是唯一的哨岗，一有风吹草动，你必须马上来通知我。”
“你是我要我守着夜，替你们？在这孤坟野地，清风拔凉之处？”
“是的，我们必须联合起来，一旦那些歪魔邪道进来，我们都岌岌可危。”
“我们有翅膀，我们是自由的天神，倒是你们走兽，常顾此失彼、战战兢兢，你说，我有什么理由帮你？”
“就因为我们共存于一片蓝天下，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不是不懂！”
“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们鹰族对闪闪发光的东西比如月亮总是情有独钟，我要你做一个金冠给我，这样我也好号令我其它兄弟来帮你们不是？”
“这不成问题！我答应你，前提是你要帮我们守住山门。”
“当然……簌鹰……”野鹰盘旋着从二楼的阳台飞上了梢头。
肆心秉烛踩着嘎吱嘎吱的楼梯下来，他下意识地捂紧了心口，感受到了金束衣的存在才放了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