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起的碎片,在混沌的黑暗中缓慢聚拢。
没有蚀骨的剧痛,没有咳血的虚弱,甚至......没有那具被天道诅咒、日夜腐朽的躯壳带来的沉重枷锁。
只有一种奇异的、彻底的“空”。
玄道子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实木的屋顶。缝隙间漏下几缕天光,带着尘埃舞动的轨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灰烬和某种清淡草药混合的气息,陌生而原始。
她撑起身子,动作间带着一种滞涩感,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细、骨节分明的手,皮肤略显粗糙,沾着些许泥灰。视线向下,是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包裹着一具......明显属于女性的身体。平坦的胸膛,略显单薄的肩线。
一瞬间的错愕,贯穿了心脏。
女人?
“......呵。”一声极轻的、辨不出情绪的低笑溢出唇瓣。
也罢。
生死都历过了,被天道当作踏脚石也认了,区区躯壳皮囊,是男是女,又有何分别?不过是一具承载意识、行走世间的舟筏罢了。
她闭目内视。
空空荡荡,曾经浩瀚如海的化神修为,连同那诅咒,皆已烟消云散。
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这具躯体弱得甚至比不上她幼年初入仙门之时。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灵”感,却悄然滋生。
此地,无天命。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那片曾经沉重的“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为混沌、更为自由,却也......更为“平凡”的苍穹。没有既定的轨迹,没有注定的主角,只有无数个体在未知中挣扎、前行。
“自由?”她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是了,摆脱了天道剧本,却也失去了那通天彻地的伟力,成为这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这自由,代价不小。
她翻身下榻,动作有些生疏。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个依山傍水、炊烟袅袅的小村落展现在眼前。鸡鸣犬吠,稚童追逐,农人荷锄,一切都充满了鲜活却平凡的烟火气。
这便是她的新生之地。
不过,她遇到了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高高在上的仙人不食五谷,餐风饮露,如今,这副皮囊需要柴米油盐,需要烟火供养。
倒不是觉得失落,只是,少了些修行的时间罢了。
她走向屋角那个简陋的土灶。身体残留的本能记忆比思维更快一步——如何生火,如何添柴,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平静的脸庞。
托原身的福,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女,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是村里的老郎中施了药,隔壁的王婶、对门的李伯,每日都会轮流送些热粥、粗饼过来,放在门边那只缺了口的陶碗里。
玄道子拿起那只温热的陶碗,里面是浓稠的粟米粥,散发着朴实的谷物香气。她小口吃着,动作并不优雅,却异常认真,感受着食物滑过喉咙,化作支撑这具身体的热量。这是生存的基石,是此刻修行的起点。
“玄姑娘,好些了没?”王婶的大嗓门在篱笆外响起,一个裹着头巾、面容憨厚的妇人探进头来,手里还端着一碟腌菜,“再吃点这个,开胃!”
玄道子放下碗,起身。这具身体似乎还带着原主的一些习惯,她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冽:“多谢王婶,已好多了。”
语气平淡,却真诚。
“哎,那就好!有啥事就喊一声啊!”王婶放下腌菜,风风火火地走了。
看着那碟青翠的腌菜,玄道子眼中掠过一丝暖意。这些人啊,自顾不暇,却仍愿施以援手。这份“情”,是她前世未曾真正体会过的,她默默记下这份因果。
日后,定要偿还。
碗筷洗净。她没有立刻开始修行,而是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把旧柴刀。院角堆放着一些待劈的木柴。她掂了掂柴刀的分量,有些沉。这具身体力气不大。
她站定,调整呼吸。不是运转功法,而是最简单的——调动肌肉,协调发力。举刀,下劈,动作干净利落。
“咔嚓!”
木柴应声裂开,露出浅色的茬口。
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手臂有些酸胀。她毫不在意,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劈砍木柴。
这亦是修行,每一刀落下,都是在与这具身体磨合,都是在开凿一条连接灵魂与肉身的细微通道。
日头渐高,院中的木柴堆整齐了不少。她抹去额角的汗,拿起刚刚削好的木棍。
村后有一片僻静的小树林,是她选定的地方。
她走到林中空地,站定,木棍代替了昔日的青锋,握在手中,轻若无物,又重若千钧。
她缓缓起势。
挥下,然后感受。
感受空气中驳杂、稀薄的灵气,它们如同顽劣的精灵,在感知的边缘跳跃,稍纵即逝。玄道子并没有急切,焦躁。她像一位最有耐心的猎人,用精神编织成网,一点点地、一丝丝地,从虚空中牵引着那些微不可察的能量流。
引导它们,极其缓慢地靠近自身。
这一步,便是引气入体。
过程枯燥而艰难。经脉干涸脆弱,那些被捕捉到的微弱能量流,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渗入皮肤,接触经脉的刹那,带来的是针扎般的刺痛和强烈的滞涩感。
汗水浸湿了她的粗布麻衣,顺着鬓角滑落,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果然如此。她暗自叫苦,也终于明白前世那些人为何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会很大了。
虽然想过此地灵气稀薄,经脉干涸,所以引气困难,却未曾想会如此。
每一次引导,都耗费着巨大的心神和体力。体内空空如也,没有一丝灵力支撑,全靠意志强撑。
不过,很踏实。
没有失落,没有对过往辉煌的追忆。那不过是一场大梦,醒了便过了。此刻的艰难,才是真实的道路。她清晰地感知着每一丝能量被艰难引入经脉带来的细微变化——那一点点的温润,那一点点的充盈感,便是此刻最大的成就,是通往未来可能性的基石。
“慢,即是快。”她心中默念,动作依旧沉稳如初。木棍随着她意念的牵引,在空中划出一个个圆融而朴拙的轨迹,带动着身体内外气息的流转。
不知过了多久,当体内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能量流,终于艰难地完成了一个周天循环,如同干涸的河床终于迎来第一缕细流时,玄道子缓缓收势。
她长长地地吐出一口浊气。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心湖深处,却泛起一丝踏实与清明。
引气入体,初窥门径。
路,还很长,很窄,布满荆棘。但她已踏出了第一步。
此后,路会越来越宽,及时,便是海阔天空。
她抬头,透过稀疏的枝叶,望向那无垠的苍穹。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
说起来,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