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喜悦如同饱满的麦粒，沉甸甸地压在炎国这个小村落的上空。晒干的麦子入了仓，新酿的米酒开了坛，空气中都飘荡着一种满足的气息。家家户户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庆典做准备——不是村里能自办的摊戏，而是吆喝着结伴去几十里外的县城，看那一年一度、最是热闹的大戏。
村子里像煮开了锅。妇人翻箱倒柜找出压箱底、浆洗得最挺括的衣裳，给自家孩子也打扮得干干净净；汉子们聚在一起，商量着租车搭伙的事；半大小子们更是兴奋得上蹿下跳，围着大人问东问西。
王婶早早地就拍响了玄道子的门板，声音洪亮又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小玄！小玄！快开门！今儿个说什么你也得跟我们一块儿去县城看戏去！窝在村里有什么意思？丫丫可想跟你一块儿走了！”
玄道子正在屋后空地凝神练剑，内息流转，这具身体内的气愈发壮大，就连经脉也拓宽了几分。
听着外面的叫声，她怔了怔，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清静惯了，那县城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的场面，光是想象就让她觉得嘈杂。
她收势，走过去开门。门外，王婶一身崭新的花布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满面红光。她旁边，穿着小红袄、扎着两个冲天辫的丫丫，正仰着小脸，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玄道子，小手紧张地揪着王婶的衣角，小脸上写满了期盼：
“玄姐姐，去嘛！去看大戏！有孙悟空！会翻跟头！”
玄道子看着丫丫那双清澈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忽地卡住了。她想起了自己前几日才下定的决心——成为一个人。
真真正正地体验人的生活，带着人的欢喜。若连这孩童的期盼都拒之门外，还谈什么“成为人”？岂不是自欺欺人？
一抹自嘲的浅笑在她唇边漾开。
“好。”玄道子轻轻颔首，她伸出手，揉了揉丫丫柔软的头发，“姐姐陪你去。”
丫丫瞬间笑开了花，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把抓住了玄道子的手，紧紧攥住，生怕她跑了似的：“太好啦！玄姐姐最好啦！”
王婶也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走走走，车都快装好了！”
一行人簇拥着向村口走去，玄道子任由丫丫牵着自己的手，感受着小女孩掌心传来的温热和依赖，玄道子脸上便浮现出一抹笑意。
阳光洒在村道上，两旁是忙着套车、呼朋引伴的村民，空气中弥漫着新麦的余香和一种名为“过节”的气息，这喧嚣，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喧闹的人群和套好的驴车旁，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依旧矗立在原地。
朔。
他穿着村里人给他置办的、同样浆洗干净的粗布衣裳，依旧是那么立着。喧闹的庆典气氛似乎与他无关，他只是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什么都没有做。有村民匆匆跑过，朝他喊：“朔！傻站着干啥？快上车！去县城看戏！”
他也只是微微侧头，应了一声：“嗯。”
话虽如此，身体却纹丝不动。
玄道子的脚步停了下来。
“村长，”她牵着丫丫，走到正忙着清点人数的老村长身边，“把朔也带上吧。”
老村长愣了一下，顺着玄道子的目光看向槐树下的朔，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带上他？他...能看懂戏吗？别到时候走丢了，或是惹出什么乱子......”
老村长有些犹豫，朔虽然干活勤快，但那份“呆”气总让人放心不下。
“我看着便是。”玄道子语气平静，“总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去看看，总比一直‘站着’强。我看着他。”
老村长看了看玄道子，又看了看远处的朔，最终点点头：“成！小玄你看得住他，那就带上！多个人热闹！”
他随即朝朔喊道：“朔小子！别杵着了！过来！跟小玄上车！去县城看大戏！”
朔的目光转向这边，视线在玄道子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兴奋的丫丫和忙碌的村民。
他似乎“明白”了新的指令——跟随玄道子。于是他迈开步子，穿过人群，走到了玄道子身边站定。
“朔叔叔也去！”丫丫开心地拍手。
玄道子对朔点点头：“跟着我，别走散。”
“嗯。”朔应道。
通往县城的土路被挤得满满当当。村里租了几辆大骡车，车厢里塞满了人，笑语喧哗。玄道子带着丫丫和朔坐在一辆车的角落，丫丫兴奋地扒着车栏看沿途风景，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朔则坐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只有那双纯净的眼睛，偶尔会随着车外掠过的飞鸟或远处的山峦移动一下。
越靠近县城，人流越密集。道路两旁出现了兜售各种小食和玩意儿的摊贩，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牲口味、油炸面点的焦香和劣质脂粉的味道。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哭闹嬉笑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嘈杂的声浪。
终于抵达县城。戏台搭在城隍庙前的大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红绸高挂，锣鼓班子正卖力地敲打着，震耳欲聋。戏台上，花红柳绿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水袖翻飞，武生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跟头。
王婶她们早已挤到前面去了。玄道子一手紧紧牵着兴奋得小脸通红的丫丫，一手则下意识地虚护在旁边，防止她被挤倒，朔紧紧跟在玄道子身后半步。
“朔叔叔！看！孙悟空！”丫丫指着台上一个画着猴脸、手持金箍棒的武生，激动地跳着脚喊。
朔顺着丫丫的手指望去。他的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落在那翻腾跳跃的“孙悟空”身上。那鲜艳的色彩、夸张的动作、奇异的唱腔......对他而言，如同天书。
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在做什么？”朔的声音在嘈杂的锣鼓声中显得有些微弱，带着困惑，问向身边的玄道子。
玄道子看着台上热闹的武戏，又看看朔那不解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想了想，用最简单的话解释：“在扮演故事里的角色。那个画着脸的，扮演的是一只神通广大的猴子，叫孙悟空。他在打妖怪。”
“扮演...猴子？打...妖怪？”朔重复着，眼神更加茫然，“为什么？”
“为了让大家高兴，为了...讲故事。”玄道子指了指周围的人群。
戏至中场，人群稍歇。
玄道子走到一个卖干果蜜饯的摊子前。摊主是个裹着头巾的老妇人，面前摆着几样果脯和炒货。
“这个，”玄道子指着一小堆炒得焦香的黑瓜子，“怎么卖？”
老妇人抬起浑浊的眼睛，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三文一捧。”
玄道子从旧钱袋里数出三枚铜钱，放在摊位上。老妇人抓起一把瓜子，用一张旧油纸草草包了，递给她。动作有些粗鲁，包得也不甚严实，几颗瓜子从纸缝里漏了出来。
玄道子没说什么，默默接过，将漏出的瓜子也捡起，放进纸包。她剥开一颗，焦香微咸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市井的烟火气。
朔看着她剥瓜子的动作，又看看那老妇人布满皱纹、表情淡漠的脸，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玄道子将纸包递向他：“尝尝？”
朔迟疑了一下，学着玄道子的样子，小心地拿起一颗瓜子，试图用指甲剥开。动作笨拙，瓜子壳被捏碎了，里面的仁也碎成了几瓣。
玄道子没说话，只是又剥开一颗完整的瓜子仁，放在手心，递到他面前。
朔看着那粒小小的、饱满的果仁，又看看玄道子平静的脸，才伸出手指，捻起那粒瓜子仁，放进口中。他缓慢地咀嚼着，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分辨那味道。
“味道，有些咸，有些香。”他陈述道。
“嗯。”玄道子应了一声，自己也继续剥着瓜子。
不远处传来喧哗，一个卖泥偶的小摊前，一个孩子哭闹着非要一个彩色的泥老虎，母亲面露难色，似乎在数着口袋里仅有的几枚铜钱。最终，母亲还是拗不过孩子，叹着气付了钱。孩子破涕为笑，紧紧攥着泥老虎，脸上还挂着泪痕。
朔的目光追随着那对母子，直到他们消失在人群中。他转过头，看向玄道子，眼神困惑：“那个，泥做的，不能吃，不能用。为什么哭，又为什么笑？”
玄道子看着那孩子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她想起自己幼时，琼华宗内，灵丹妙药、神兵利器唾手可得，从未因一件凡俗玩物而哭闹。那孩子的眼泪和笑容，如此直接，如此真实，仅仅为了一个粗糙的泥偶。
“因为想要。”玄道子慢慢说道，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得不到，便难过，得到了，便欢喜。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想要...”朔重复着，目光扫过集市上形形色色的人，看着他们拿起放下，讨价还价，买到心仪之物时的满足，或是错过时的惋惜。
“人，有很多‘想要’。”
“是。”玄道子点头，正欲继续说下去，却听见前方传来了些喧哗声。
是一个扛着稻草靶子的老汉。
卖糖葫芦的。
她没有再说，而是走到摊前，付了钱，老汉乐呵呵地拔下串最大最红的糖葫芦递给玄道子。
玄道子看着手中这串晶莹的“红灯笼”，轻轻咬下一颗。牙齿穿透脆硬的糖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里面是微酸软糯的山楂果肉。
好吃。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来，连带着心情都明媚许多。
玄道子侧过头，看向身边沉默的高大身影。朔的目光，正落在她手中的糖葫芦上，似乎很是好奇。
玄道子心中一动。她将那串只咬了一颗的糖葫芦，递到了朔的面前。红艳艳的果子裹着晶亮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烁着甜蜜的光泽。
“尝尝？”她的声音很轻，“很甜。”
朔的目光从糖葫芦移到玄道子的脸上。她嘴角那抹清浅的笑意还未散去，眼神平静而温和——他又低头看了看那串散发着甜蜜气息的果子。
这一次，他没有太多迟疑。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根细细的竹签。
他学着玄道子的样子，将糖葫芦凑近唇边，然后，轻轻咬了下去。
“咔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