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吱吱呀呀地碾过最后一段土路，终于回到了熟悉而安静的村口。
村民们下了车，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三三两两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意犹未尽地议论着。
“嘿！那孙猴子翻得那个筋斗云，真是绝了！”
“可不是嘛！那嗓子，亮堂！隔着老远都听得真真儿的！”
“王婶，你家丫丫今天可开心坏了吧？那糖人儿捏得跟真的似的！”
“开心！可开心了！就是这小祖宗，回来路上就睡成小猪了。多亏了小玄一直抱着。”
玄道子小心地将熟睡的丫丫交给王婶：“丫丫很乖。”
“哎哟，辛苦你了小玄！”王婶接过孙女，又看向旁边沉默站立的朔，“朔小子今天也辛苦了，跟着跑前跑后的。”
她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对玄道子笑道：“你是没瞧见，老张头那点小心思！看戏的时候，眼睛总往东头刘寡妇那边瞟，散场了还巴巴地想凑过去搭话，结果人家刘寡妇根本没瞧见他，挽着隔壁村的李木匠就走了！老张头那脸啊，啧啧，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回来这一路都蔫头耷脑的！”
旁边一个汉子听见了，也凑过来挤眉弄眼：“可不是嘛！老张头还偷偷摸摸买了朵绒花揣怀里，结果没送出去！哎，可怜见的！”
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夹杂着对老张头“情场失意”的调侃。
老张头臊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嚷嚷：“去去去！瞎咧咧啥！老子就是看那绒花好看，买来自己戴不行啊！”
这话引得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另一头，李伯正拍着陈郎中的肩膀，声音洪亮里带着点醉意：“老陈啊！今天这趟值！值！那《锁麟囊》唱得...听得我这心里头，酸酸涩涩的！那薛湘灵落难时，真叫人揪心！可后来啊，善有善报，多好！痛快！这戏，就是教人学好！”
他显然是喝了点米酒，情绪格外高涨。
陈郎中被他拍得直咳嗽，无奈地摇头：“是是是，教人学好！可你这老酒鬼少喝点比什么都强！小心回去嫂子让你跪搓衣板！”
“嗨！高兴嘛！”李伯嘿嘿笑着，又灌了一口葫芦里的酒。
夜色渐浓，晚风带上了凉意。村民们说笑着，各自归家。
玄道子和朔并肩走在村里的路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四周静谧，只有几声犬吠。
“老张头...难过。” 朔忽然开口，他似乎在回顾刚才听到的议论，“因为，刘寡妇，没看他？没要他的花？”
他用了“难过”这个词，虽然语调依旧平直，但显然是在尝试理解。
“嗯。”玄道子轻轻应了一声，抬头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明月，“他想得到刘寡妇的喜欢，想让她收下自己的花，这是一种‘想要’。得不到，愿望落空，所以会失落，会难过，甚至会觉得羞臊。”
“李伯，高兴。”朔继续说，“因为，听戏，薛湘灵，有好报？他...觉得痛快？”
“是。”玄道子点头，“他看到故事里善良的人最终得到好报，这种结局符合他心中对‘公道’的期待，所以痛快，所以高兴。”
“王婶，高兴，满足。”朔的目光投向王婶家已经熄灯的小院方向，“因为，丫丫开心？新衣服？看戏？”
“都有吧。”玄道子笑了笑，“丫丫是她的心头肉，看到孩子开心，做母亲的就会由衷地满足和快乐。穿上新衣去看戏，对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满足。”
她顿了顿，脚步放得更缓：“你看，人就是这样。”
“会因为得不到而伤心难过，会因为看到符合心意的故事而痛快高兴，会因为亲人的快乐和自己的愿望实现而心满意足...也会因为病痛而痛苦，因为失去而悲伤，因为恐惧而害怕。这些，都是‘人’会有的感情。”
朔沉默地走着，并未第一时间回应，只是看看村里寥寥几家亮起的灯光，又看看身旁的玄道子。
“这些感情...”他再次开口，带着满腔困惑，“是怎样的？它们是什么样子？人，又该是怎样的？”
玄道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对着朔。月光洒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映着月光，映着村落，也映着眼前这个努力理解“人”的非人存在。
她看着他眼中的困惑，摇了摇头，笑起来。
“说实话，朔，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人‘该’是怎样的。这世上，千人千面，没有定规。有人热情似火，有人沉默如山；有人重情重义，有人自私凉薄；有人一生追逐名利，有人只求平安喜乐，没有谁规定人‘必须’如何。”
“所以，我在看。看这乡里邻里，看他们的喜怒哀乐，看他们的生老病死，看他们为了什么而活，为了什么而笑，为了什么而哭...我在看，人是什么样的。”
“同时，”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丝自省，“我也在找。找我自己身为‘人’的东西。我想要什么？想看什么？想学什么？什么东西能让我真正感到开心、快乐、满足？又是什么会让我感到难过、伤心？”
“这就像重新学走路一样。每一步，都是新的体验，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的样子。”
“所以，朔，如果你想成为‘人’......”
“就不要只是看着。”
“去学。去模仿。就像你学守村口，学搬木头，学拿草兔子，学吃糖葫芦一样。”
“去尝试理解老张头为什么难过，去体会李伯为什么痛快，去感受王婶为什么满足。哪怕一开始只是笨拙地模仿他们的表情，模仿他们的语气，模仿他们的行为，都没关系。”
“在模仿的过程中，去体会。体会那些表情动作背后的‘为什么’。就像你问我‘为什么’一样，也去问问自己，‘他为什么笑？’‘她为什么哭？’‘我这样做的时候，心里有什么感觉？’”
“答案或许不会立刻出现，但只要你去做，去学，去体会，那些属于‘人’的东西，那些感情就会像种子一样，在你这里，慢慢发芽。”
月光下，她的笑容盈盈。
月光是冷冽的，可她的笑，却不一样。
朔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看着玄道子。
那笑容，像什么呢？
不像糖葫芦的甜，不像阳光的暖，也不像溪水的清冽。
它像什么呢？
朔无法形容。
他只是感觉...感觉有些奇怪。
一种前所未有的、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奇怪”。
它是什么？
它从何而来？
它因何而起？
他不知道。
但，并不坏。
月光如银，静静流淌在青石板路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行至通往玄道子小屋的岔路口，她停下了脚步。
“我到了。”玄道子转过身，面向朔。
朔也随之停下。
短暂的沉默。
“明天见，朔。”
“明天.....”朔抬起手，学着村民告别的样子，有些笨拙地挥了挥。
“见。”
“嗯，明天见。”她转过身，走向另一条道路。
朔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望着玄道子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挥动过的手。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
噗通，噗通。
但，谁都没有预料到，天灾降临的是如此不讲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