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玄道子盘膝坐于土榻之上,五心朝天,呼吸悠长深缓。
引气入体日久,经脉在反复冲刷下愈发坚韧通畅。今日行功,只觉那内息流转间圆融无碍。一个周天行毕,内息归入丹田,非但未有丝毫疲弱,反而愈发壮大凝实。
看来,是时候了。
心神内守,牵引灵气。
若说没有阻碍,那自然是假的,但,不多。
心念所至,天堑自平。
丹田气海之中,一股远胜以往的暖流沛然而生,瞬间充盈四肢百骸,筋骨齐鸣,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噼啪声响。
玄道子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复归沉静。
炼气已成,叩天门。
力千斤,灵气附器,可餐霞饮露,不食五谷。
这本是值得欣喜的一步。然而,玄道子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她只是静静感受着体内涌动的力量,适应着自己曾到过的境界。
从此之后,便有更多的时间修行,且有了自保的能力。
片刻后,她正欲起身,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窜上脊背,让她浑身微微一颤。
她蹙眉,抬眼望向窗外。
天色不知何时已变得阴沉,远处天际,灰黑色的云层正以一种反常的速度汇聚,沉沉地向村落方向压来。那云层压得极低,好生奇怪。
这绝非普通天气。
她推开屋门,径直走向村中村长家。
老村长正在院中拾掇农具,见到玄道子,有些意外:“小玄?这么早?”
“村长,”玄道子声音平静,指向天边那迅速蔓延的铅云,“您看那天色。”
村长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眉头也皱了起来:“嚯,这天变得可真快!瞧着是要下大雨啊。”
“恐怕不是寻常雨势。”玄道子语气沉稳,“云层汇聚太快,且颜色不正。还是让乡亲们早做些防备,粮食、柴禾,莫要潮了。”
村长虽然觉得玄道子语气有些凝重,但看那天色确实不善,点点头:“你说得在理。这天是怪,看着就邪性。我这就去敲锣,让大家伙都警醒些,把东西都收好盖严实了。”
很快,急促的铜锣声在村落里响起,夹杂着村长苍老而洪亮的吆喝:
“各家各户注意啦!看这天要变,赶紧把粮食收好,柴禾盖严实喽!门窗关紧!要下大雨啦——!”
村民们闻声而动,一时间村落里忙碌起来。收晾晒的谷物,捆扎柴垛,加固鸡舍,关紧门窗......一派为即将到来的风雨做准备的热闹景象。
玄道子站在自家小屋前,看着村民们忙碌。村长和村民们都已做了他们能做的,防范一场大雨,这应对并无不妥。
然而,或许是因为刚迈入炼气,那叩天门的余韵还在她体内回荡,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能感应到什么。
这个天气,并非此方天地所愿。
她抬头,再次望向天边,那铅云已遮蔽了大半个天空,翻滚得更加剧烈。
也不知朔现在怎样了,兴许仍是站在村门口,毕竟......
他不懂。
不懂这铅云意味着什么。
不懂村民为何奔走。
甚至,不懂避雨。
“...罢了。”玄道子心中低语一声,迈开了腿。
去看看吧。
离老槐树还有一段距离,那个熟悉的身影便已清晰地映入眼帘。
朔。
他果然还在那里。
背对着村落,面朝着山外的土路。
玄道子走到他身侧,停下脚步,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向土路。
“要下雨了。”玄道子开口。
朔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玄道子脸上:“下雨?”
说起来,这两月来确实未曾下雨,想必在朔来此地之后的第一个月也是如此。
“嗯。”玄道子应了一声,“很大的雨。大家正在做准备。”
朔的目光扫过身后村落里忙碌的景象,又转回天边:“我,需要做什么?”
“暂时不用。站在这里淋雨,会不舒服。”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上次在晒谷场,李伯让你翻麦子一样,现在没有需要你做的力气活。避雨,就是此刻要做的事。”
“避雨...”他沉吟片刻,却没有动,只是看着玄道子:
“你看起来不一样了。”
“......嗯。”玄道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比之前健康了些。”
朔的目光在玄道子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仔细分辨那“比之前健康了些”具体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点微凉的湿意落在了玄道子的额角。
她微微抬眼。
紧接着,又是一滴,落在朔挺直的鼻梁上,晕开一点微小的水痕。
雨,落下来了。
起先只是零星几点,很快,雨点变得密集起来。
笼罩了村口,笼罩了老槐树,也笼罩了树下并肩而立的两人。
雨水顺着玄道子束起的发丝滑落,浸湿了她肩头的粗布衣衫,带来阵阵凉意。她并未运功抵抗,只是感受着这凉意。
朔似乎对落在身上的雨点感到一丝新奇。他微微仰起头,任由雨滴打在他的脸上、额头上。他抬起手,看着雨滴在自己摊开的掌心汇聚成一小滩水洼。
“雨。”
“嗯。”玄道子应着,没有动作。
朔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打湿、颜色变深的衣袖,又看看旁边玄道子同样湿漉漉的肩头。他似乎想起了她刚才的话——“站在这里淋雨,会不舒服。”
“不舒服?”
玄道子点了点头:“湿冷的感觉,久了,身体会不适。这便是‘淋雨’带来的‘不舒服’。”
雨依旧平稳地下着。落在泥土上,落在树叶上,落在两人的发梢、肩头。
玄道子凝神细察。
雨水冰凉,却纯净。
没有预想中的污浊邪气。
没有蕴含异常的灵力波动。
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山雨。
落在皮肤上,除了凉,并无异样。
渗入脚下的泥土,滋养着草木,也无任何不妥。
雨,没有问题。
那么,这天地间弥漫的、让她灵觉不安的源头......究竟在何处?
“你不回去吗?”
朔没有回答,反而看着玄道子,反问:“你呢?”
玄道子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她不回去?
村口老槐树下,视野开阔。整个村落,尽收眼底。若有危难自山外来,此处首当其冲。若有灾祸生于村内,此处亦能最快察觉。
虽然只是微弱的炼气修为,但出了状况,兴许也能多救几个人。
况且,在这里的并非寻常炼气。
“我在这里守着。”
“......嗯。”
他没有再问。
只是转回头,重新面向山外的土路。
二人就这么站着。
起初的淅沥已化为密集的雨帘,天地间一片灰蒙混沌。
雨水浸润山石,冲刷泥土。
山体承受着远超负荷的水量。
若是继续下去,恐有山洪。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阵急促的铜锣声从村落深处炸响。
“哐哐哐哐——!!!”
紧接着是老村长的吼声:
“山洪!要发山洪啦——!快跑!都别管东西了!往祠堂那边跑!往高处跑——!!!快啊——!!!”
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者,显然也通过这异常的雨势和山林的异响,判断出了将要发生什么。
然后,便是嘈杂的声音。
“山洪?!”
“天老爷啊!”
“快跑!快跑啊!”
“孩子!我的孩子在哪?!”
“娘!娘!等等我!”
混乱,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雨水中蔓延。
“小玄——!小玄——你在哪儿啊?!玄丫头——!”
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女声在哭喊声中传来。
是王婶。
“玄姐姐!呜呜...玄姐姐...”丫丫在王婶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惨白。
“小玄!你听见了吗?!快跑啊——!”
玄道子怔住,她远远的看着王婶,眼中有什么东西闪过。
哪怕如此地步,却仍旧...
......呵。
没曾想到,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会在这方天地体会如此之多。
这便是...人?
未等她细想,又听见另外一声叫喊:
“往祠堂!快!别挤!扶好老人孩子!李老四!搭把手!把陈郎中扶稳了!他腿脚不利索!”
老村长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焦急地扫视着人群,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旁边一个架着他的后生的胳膊,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嘶哑:
“等等!等等!看见朔了没有?!朔小子!那傻小子!他是不是还在村口?!快!快去看看!别把他落下了!快去个人看看啊!”
“老陈!这边!快!”李伯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其他,他浑身湿透,却异常矫健地冲到陈郎中身边。二话不说,一把将陈郎中瘦弱的身子半背起来,吼道:
“抱紧了!别管药箱子了!命要紧!”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冲,还不忘回头吼一嗓子:“老张!盯着点后面的人!别落下谁!”
猎户老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吼道:“知道!赵家媳妇!快!拉着你家小子!往这边!刘婆子!我扶您!”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呼喊和直接的援手。
如此耀眼?
玄道子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
“朔,你去祠堂那边。告诉王婶和村长,我没事,很安全。然后,”她顿了顿,“跟着李伯他们,帮忙。”
朔看着她,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语,高大的身影立刻转身,迈开大步,冲向祠堂方向。
玄道子看着他融入雨幕的背影,心中稍定。
而她自己,则身影一晃,如雨燕穿林,几息之间便已掠至自家小屋后院。
来此,是为了寻日后乡里邻里的一线生机。
她的目光锁定在墙角——那根三尺长、表面已被摩挲得光滑、沾满雨水的木棍。
这是她初入此世时引气入体借助的木棍,且整日运气温养。
日复一日的剑式磨砺,早已让这凡木沾染了她的灵性,说它是半灵器,丝毫不为过。
炼气三层,在此等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如尘,不过若只求自保,倒也绰绰有余。
但,站在这里的并非寻常修士。
她是玄道子,曾经的剑道魁首。
纵使此身微薄,灵力浅陋如涓滴细流。
纵使手中所持,不过是凡俗朽木。
但见识还在,上一世那一剑的感悟仍在。
只是在这样的地方令山洪改道......
兴许她可以。
玄道子走出后院,面朝山体。
然后,她举起了手中木棍。
体内所有的力量——筋骨、灵力、剑意——都沿着她的手掌,向着那唯一的点凝聚。
雨水在她周身三尺之外,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
剑落。
“吾名玄道子,今日,”
“叩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