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玄道子在石室内静养。朔成了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他沉默地照料着,端水送药无微不至。陈郎中也隔日便来诊视一次,号脉施针,脸上总是带着忧虑和不解。
“奇哉怪也...”陈郎中又一次收回搭在玄道子腕上的手指,捻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紧锁,“小玄这脉象...凶险无比,筋骨脏腑皆受重创,按说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当病卧床榻许久才是。”
“可你这恢复的速度却又快得异乎寻常,更怪的是,那等崩血之伤,却无多少淤积死血之象,反而有一股寒气占据,老朽行医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怪症。”
“老郎中不必忧心,”她声音依旧虚弱,“我自小体质便有些不同,恢复得快些。至于那寒气,许是重伤之后气血亏虚,体寒内生罢了。”
陈郎中显然不信这说辞,但看她气色确实在缓慢好转,也只能将疑虑压下,叹道:“小玄吉人天相。只是切记,万不可再妄动,需徐徐图之。”
言罢,他又开了些温补气血的方子,叮嘱朔按时煎药。
趁着朔去煎药的间隙,玄道子便闭目凝神,专注于内视。
体内暗伤已好十之七八,可这体内多出的东西......
呵。
木已成舟,又何必在意?不过是修仙路途的阻拦罢了。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转而专注于引导灵气修补身体。
几日光景悄然流逝。
石室之外,气氛却日渐凝重。村民们挤在狭小的山洞里,缺衣少食,又无安身之所,他们需要一个新的家园。
就在这惶惶不安之际,山下来了不速之客。
玄道子放下药碗,眼神微凝。朔则无声地向前一步,挡在了玄道子与洞口之间,脊背挺得笔直。
只见数十名披甲执锐的兵士已将山洞围住,兵刃虽未出鞘,但肃杀之气弥漫。一位身着绯红官袍的中年男子,在几名文吏和医官簇拥下,立于中央,正是那位户部侍郎。
旁边还有几位村民,包括老村长和陈郎中,脸上都带着惶恐与希冀交织的神色。
“大人,山洞内灾民已尽数在此。”一名小吏躬身禀报。
“诸位乡亲受苦了。本官奉朝廷之命,前来赈济安置。然天灾之后,源石滋生,为防疫病蔓延,需先行查验诸位身体,确认未受源石侵染者,方可随本官前往邻近府城安置。”
他话音刚落,随行的医官队伍便上前,拿出特制的探测罗盘和简易试剂,开始逐一检查村民。
玄道子冷眼旁观。这位侍郎所谓的“安抚”,实则筛选,只带走健康、未染病的劳力,至于那些可能染病或老弱,其下场不言而喻。
查验结果很快出来。医官向侍郎低声回报,声音虽轻,却依稀可闻:“禀大人,此间灾民共计四十三人,经查......皆无源石病感染迹象。”
“哦?”侍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释然,“看来此地源石污染尚轻,或是乡亲们撤离及时,实乃万幸。”
他脸上笑容真诚了几分,“如此甚好。即刻清点人数,准备启程,前往......”
“且慢。”
一道声音打断了侍郎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个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平台边缘。他们皆身着深灰色劲装,外罩同色斗篷,脸带面铠,腰间悬着制式长刀,气息深厚,为首一人身材匀称,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侍郎身上。
“秉烛人?”侍郎显然认得这装束,脸色一变,微微拱手,语气带着几分恭敬与忌惮,“不知三位大人驾临,有何示下?”
为首的面具人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侍郎大人职责所在,秉烛人无意干涉。我等前来,只为监察一事。”
他的目光转向山下那片被源石点缀的村落,以及村落后方山坳处那道巨大沟壑——那正是山洪被强行扭转冲出的路径。
“此地天灾过后,源石分布异常,村落保存完好,源石滋生微弱。反观远处低洼荒谷,源石丛生,已成绝地。此等异象,绝非自然之力可为。”
他回过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村民,最后停留在玄道子和朔身上。
“那道沟壑,”面具人抬手,遥遥指向山坳,“有高人出手,强行扭转天灾洪流,护住了尔等性命与这村落残骸。”
“此人手段,已涉天地之力,非同小可。”面具人的声音陡然转冷,“然其身份不明,动机不清,力量源头未知。此等存在,游离于监察之外,乃大忌。”
他踏前一步,威压降下:“我等奉命,查访此人。尔等,可曾见过异人?可知其行踪?或...此人就在尔等之中?”
石破天惊!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都聚焦在了玄道子和朔身上。村民们或许懵懂,但陈郎中和老村长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玄道子那日的惨状,朔抱着她冲入祠堂的画面...难道......
玄道子面色苍白,却仍旧平静。她迎着秉烛人的目光,毫无避让。
“你,”面具人指向玄道子,“气色有异,身蕴奇寒,非寻常伤病。山洪改道之时,你在何处?”
她微微抬起了下颌。
“我在何处?”
“我就在那里。”
“看着山洪改道。”
“看着源石滋生。”
“看着家园成废土。”
“至于那位令山洪改道之人......”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既为‘秉烛人’,监察天地异动,洞察秋毫......”
“何须问我?”
短暂的死寂后,为首的面具人再次开口:
“自然是公事公办,列行检查。”
“......呵。”玄道子摇头:“若我猜的不错,你们可并非只为此前来?”
“而是为了...朔?”
“你,如何得知‘岁相’之名?”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玄道子心中微凛,面上却无波澜。她向前踏了半步,将朔挡在身后:
“我不知晓他是什么‘岁相’。”
“我只知道他是朔。”
“他在这村落,学着劈柴,学着守门,学着回应一个孩子的草编兔子,学着吃一颗糖葫芦的甜。”
“他在学习如何成为‘人’,仅此而已。”
面具人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们并非为了审判他,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只是其中多有牵扯。岁兽之影,牵动国本,非秉烛人所能轻断。”
“你身负异力,能引动天地之势改道山洪,虽代价惨重,却已显露不凡。更难得的是,你心系此间百姓。”
“司岁台,监察‘岁相’异动,维系秩序平衡,正需你此等人物。”
“若你入司岁台,加入秉烛人,则这些百姓,入周围府城时,非但可得妥善安置,更可享额外抚恤,田宅分配亦会优先。灾后余生,当求安稳。”
“至于其他的事,”他话锋一转,,“关于‘岁相’,只有你入司岁台,成为‘自己人’,方可知晓。”
玄道子听完,轻哼了一声:
“若我不从?”
面具人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肃杀,他身后的两名秉烛人手指也无声地搭上了刀柄。
“那便只能...公事公办。彻查山洪改道之因,审问所有关联之人,确认无害后...放归。至于这些百姓的安置...”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秉烛人不会再提供任何便利,甚至可能因公事公办的拖延和审查,让村民的处境更加艰难。
而“放归”二字,又不似他口中那么简单。
她玄道子两世为人,何曾惧过枷锁?又何曾愿为枷锁所困?
然而......
玄道子一生行事坦荡,从未将己事牵扯他人,且...
且若是村民得以福禄......
“......”玄道子沉默片刻抬眼看向为首的秉烛人,“秉烛人监察天地,自当明察秋毫,审问无妨。
“不过,”玄道子话锋一转,目光如古井无波,直视面具人,“在尔等‘公事公办’之前,需立字为凭。”
“立何凭据?”面具人沉声问。
“其一,”玄道子抬起手,指向身后惶惶的村民,“无论审问结果如何,无论我是否入尔等司岁台,这些村民,需即刻、安全、妥善地安置于你方才承诺的府城,享田宅抚恤,不得拖延刁难,更不得因我之事牵连于彼等。”
“其二,”她的目光转向朔,“他名朔,非尔等口中‘岁相’。他心智未开,不通世事。审问期间,不得以任何手段胁迫、伤害于他。若审问无果,确认无害,需任其自由。”
面具人沉默了片刻,似在权衡。
“......可。”他最终缓缓点头,“秉烛人行事,自有法度。你所言两项,若查无实据牵连,自当允诺。立字为凭。”
他身后一名文吏模样的秉烛人立刻上前,取出纸笔,当场书写文书。
“但,当你知晓岁相之事,我需你重新裁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