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味居。
三个朴拙的大字刻在乌木匾额上,悬在一间门脸不大的铺子前。
朔站在店门前,鼻翼微动,目光从那块匾额移向旁边支起的大锅,又扭头看向身侧的玄道子。
玄道子也正看着他。
“这里闻着香,”玄道子的声音平淡无波,“自然是来这尝尝。”
尝尝?
朔沉默了片刻,记忆又回到了几个时辰前。
明明是说着要回清河府,可玄道子并未走向驿站或车马行,而是带着他,沿着一条岔开的小路,拐向了百灶城的边缘地带。
越往里走,属于帝都的秩序感便越发淡薄。这里的建筑不再是整块切割的深灰巨石,而是砖木混合,高低错落,街道也窄了许多,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铺子。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无数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朔的感官。
他学着玄道子的样子,在人群中穿行,目光掠过一个个摊位,看妇人如何挑选菜蔬,看老汉如何吆喝卖柴,看孩童如何攥着几枚铜钱在糖果摊前犹豫不决。
玄道子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寻常闲逛。她在一个卖竹编小玩意儿的摊子前停下,拿起一个蝈蝈笼子看了看。
摊主是个精瘦的老头,瞥见她腰间那枚刻着烛火徽记的腰牌,眼神里掠过一丝敬畏,但并无寻常百姓见到官差的惶恐,反而堆起笑脸:“秉烛人大人,您瞧瞧?都是山里新采的嫩竹编的,结实又透气!”
“多少?”玄道子问。
“三文钱!您要的话,算您两文!”老头忙道。
玄道子没掏钱,目光却似无意地扫向街角一个不起眼的茶棚。棚下坐着个同样穿着深灰便服、正低头喝茶的男子。
她径直走了过去。
那喝茶的男子似有所觉,刚想抬头,一只手已经按在了他面前的粗陶茶碗边缘。碗里的茶水纹丝未动。
男子心头剧震,猛地抬头,对上玄道子的眼眸。他认出了这身新换的烛**银纹制服,更认出了她身后那个令整个司岁台都高度警惕的“目标”。
“丙字烛**,玄道子。”
“执行监察外勤。身无余财,暂借些许经费。”
那男子——显然是司岁台派出的暗桩,代号多半是“丁字玖贰”之类。他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纷呈,惊愕、尴尬、无奈,最后化为认命。
他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看也不看便塞到玄道子手中,低声道:
“丙字大人..您请便...务必..务必留意目标状态......”
说完,几乎是立刻低下头,重新端起茶碗,再不看玄道子和朔一眼。
玄道子掂了掂钱袋,分量不轻。她转身回到竹编摊前,将两枚铜钱放在老头手中,拿走了那个小巧的蝈蝈笼子。
她没给朔,只是随意地拿在手中把玩。
朔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有了钱,玄道子带着他,真正融入了这片市井烟火。
他们在蒸腾着白气的包子铺前停下,玄道子买了两个刚出笼的肉包,递了一个给朔。朔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捧着烫手的包子,咬了一口。
他顿住了,低头看着手中缺了一口的包子,又看看玄道子。
“烫,慢点。”玄道子已经解决完自己那个。
他们在铁匠铺外驻足,看赤膊的汉子挥舞铁锤,将烧红的铁块砸出火星;在医馆门前停留片刻,听着里面传来的咳嗽声和大夫的嘱咐......
玄道子很少说话,只是偶尔会买点小东西:一包炒葵花籽,一柄看起来颇为锋利的旧柴刀,甚至还有一小坛用泥封着的、据说很烈的酒。
她付钱时,摊主们看到她的腰牌和朔胸前的标识,反应大多和那竹编老头相似——敬畏有之,好奇有之,但绝无普通人对“官差”的畏缩恐惧,甚至有人会大着胆子问一句:“秉烛人大人也爱吃这个?”
玄道子通常只是淡淡点头。
这里是炎。
是炎的国土。
秉烛人监察岁相,守护的是这片土地上的秩序与安宁。他们或许神秘、或许强大、或许令人忌惮,但他们是炎的一部分,是秩序的一部分。百姓畏其权,敬其责,却并非视其为不可接近的洪水猛兽。这份独特的“平常心”,是炎国历经无数岁月与灾祸后沉淀下来的底气。
......
回忆的画面在油锅翻腾的滋啦声中褪去。
朔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余味居”的匾额上。
他理解了。
而玄道子呢?
玄道子已经迈步走向了那飘着香气的铺子。
“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