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官道在连绵山峦间蜿蜒，玄道子走在前面，步履平稳。
朔跟在她身后半步，他的视线却不像玄道子那般投向远方，而是看着周围的景色。
“......”他忽然停下，望向路边。
玄道子驻足回望。
那是一条极细的山溪，被乱石分割成几绺银链，跌跌撞撞地冲下陡坡。就在溪水即将汇入下方深潭的转折处，水流被一块凸起的岩石硬生生顶开，被迫分作两股。其中一股迅猛地冲入深潭，溅起雪白水沫；另一股则显得微弱许多，在岩石另一侧冲刷出一个浅浅的回旋涡流，几片枯叶在那里徒劳地打着转，迟迟找不到出口。
“水，分开了。”朔陈述着眼前景象，眉头微微蹙起，“像...山洪？”
玄道子顺着他的目光，看着那徒劳打转的枯叶：“强分其流，终非自然之道。那弱水回旋，看似被困，实则是在积蓄，是在等待。待潭水涨溢，或山雨再临，这微末之流，未必不能冲破阻滞，寻得自己的路径。”
“力量之道，不在于一时之强分，而在于顺势而为，寻隙而进。”
朔沉默地看着那回旋的涡流，看了许久，直到一片新落的叶子加入其中，打着转。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继续迈步跟上。
一路行来，皆是如此。山势渐缓，官道两侧开始出现零星的梯田。时值农收后不久。农人戴着斗笠，赤脚踩在泥泞的田埂上，弯腰拔除杂草。耕牛拖着犁耙，在农人的吆喝声中缓慢前行，沉重的喘息声在山谷间回荡。田埂上偶尔有半大的孩子追逐嬉闹，惊起水洼边觅食的白鹭。
“他们...在做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
“侍弄土地，等待收获。”玄道子回答，“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是凡人生存的根本，亦是天道循环的一环。”
“收获...然后呢？”
“果腹，养家。或许有余粮换些盐铁，扯块新布。”玄道子语气平淡，“如此往复，生息繁衍。”
“一直如此？”
“若无天灾人祸，便是如此。”
朔不再言语，只是看着。
暮色四合时，他们在一处临水的山坳歇脚。玄道子寻了干柴，熟练地生起一小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山间的湿寒，也映亮了朔的脸庞。他将玄道子递给他的干粮掰开，就着溪水小口吃着，目光却投向火堆对面。
玄道子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她并未像往常那样引气行功，只是安静地坐着。跳跃的火光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旁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朔什么都没想，只是下意识地将水囊往玄道子那边推了推。
玄道子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拿起水囊喝了一口。火光中，她的眼神似乎比平日柔和了一瞬。
夜色渐深，篝火噼啪，远处山林传来不知名夜鸟悠长的啼鸣。
朔学着玄道子的样子，靠着一块大石坐下，仰头望向墨蓝天幕。星河浩瀚，璀璨得令人心悸。在司岁台那高耸石壁切割出的狭窄天空里，他从未见过如此辽阔的星穹。
“星星...很多。”他低声说。
“嗯。”玄道子也望着星空，声音融入夜风，“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此间星辰，与白石村所见，与司岁台头顶那片，并无不同。只是人心各异，所见所感，便也不同。”
朔似懂非懂，只是觉得这无遮无拦的星空，比司岁台那巨鼎更让他感到安宁。他努力辨认着那些闪烁的光点，试图找出记忆中村口老槐树枝桠间漏下的那几颗，却徒劳无功。
星海浩瀚，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以及这片天地的宏大。
第二日晌午。
一座大城依山傍水，巍然矗立。
只见城门上悬挂一个巨大匾额。乌木为底，金漆为字，两个铁画银钩、气势磅礴的大字在晌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尚蜀。
“走吧。”玄道子开口，声音被风吹散些许，“入城。”
朔的目光从“尚蜀”二字上收回，点了点头，跟上玄道子进城的步伐。
尚蜀城外，一座孤峰之巅。
此处与入城的官道隔江相望，地势极高，视野极阔。峰顶只有一小片平坦的岩石，几株虬劲的老松斜斜伸出枝干，遮挡着部分天光。
岩石上，相对坐着两人。
左侧的女子，身形高挑，姿态疏懒地斜倚在一块光滑的山石上。
“杯中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呐......”
“嘁！”年撇撇嘴，“姐，你少拽那些文绉绉的酸词儿！听得我脑壳痛！”
她仰头把碗里的酒一口闷了，将空碗重重往石头上一顿，“喊我出来，就陪你在这山包包上喝西北风？看那些蚂蚁搬家？无聊得打摆子！我还不如回我那小铺子，研究我的新电影安逸！”
令对她的抱怨恍若未闻，又灌了一口酒。
“浮生若梦...嗝...为欢几何？”她打了个酒嗝，吟哦着，带着浓重的鼻音。
年翻了个白眼，又给自己满上一碗：“你烦不烦嘛？有啥子事快说！莫耽误我时间！”
令终于将目光从对岸收回，落在自家妹妹那副坐立难安的模样上。
“急啥子嘛.....”令慢悠悠地开口，“这尚蜀的风水，今天有点意思咯。”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提着酒葫芦的手，随意地朝山下、朝着尚蜀城东门的方向点了点。
年的红瞳顺着她指点的方向望去。
下一刻，她的尾巴瞬间绷直了，拍打岩石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猛地转头看向令，红瞳里满是惊疑：“那是......？！”
令却没再看山下，她提起酒葫芦，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任由酒液顺着唇角滑落，沾湿了衣襟。
“下去看看嘛，妹儿......”令的声音含混不清，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吵闹的蚊蝇，“城里头...热闹。比我这山包包头安逸。说不定，还能遇到啥子有趣的事儿...”
年盯着令那张醉醺醺、似乎随时会睡过去的脸，又猛地扭头看向山下城门处那两个几乎要融入人海的身影。
“有趣？”年舔了舔嘴唇，“要得！姐，你慢慢喝你的‘日月长’，我下山去耍一圈！看看到底有好好耍！”
话音未落，那火红的身影已如一道流光，几个纵跃便消失在陡峭的下山小径中，只留下一串笑声在江风里回荡。
孤峰顶上，又只剩下令一人。她晃了晃几乎空掉的酒葫芦，对着江水和尚蜀城，又低声吟哦起来，声音融入浩荡天风，飘散无踪：
“浮生若梦啊...嘿，这梦，才刚开头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