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刚过,帝都上空铅云低垂,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大胤王朝的权力中心——金銮殿,却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九龙盘绕的赤金宝座高踞丹陛之上,皇帝赵胤身着明黄五爪金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珠帘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端坐如渊,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威压,让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堂更添几分肃杀。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紫袍玉带的公卿,绯袍银鱼的重臣,青袍鹭鸶的言官…此刻皆屏息凝神,垂首敛目。偌大的殿堂内,落针可闻,唯有殿角那座半人高的鎏金铜漏,发出单调而沉重的“滴答…滴答…”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
当值太监总管李辅国,面白无须,手持拂尘,立于丹陛一侧。他深吸一口气,尖细阴柔的嗓音刻意拔高,如同利刃划破死寂: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臣!镇国公楚骁!有本上奏!” 一声沉喝,如同九天惊雷骤然炸响!瞬间撕裂了金殿令人窒息的宁静!
轰!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刷刷地聚焦在殿门方向!
楚骁身着玄色四爪蟒袍,腰悬螭纹古剑(特赐剑履上殿),身形挺拔如标枪,一步踏出!沉重的战靴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战鼓擂动!他龙行虎步,越众而出!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千军辟易的磅礴气势,震得殿内空气嗡嗡作响!周身散发出的凛冽煞气如有实质,离得近的几位文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下意识地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他径直走到丹陛之下,距离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仅十步之遥!双手高举象牙笏板,目光如两柄出鞘的绝世凶刃,穿透珠帘,直刺向御座之上的帝王!声音洪亮如黄钟大吕,带着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清晰地响彻大殿每一个角落,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臣楚骁,泣血顿首,惶恐上陈天听!北疆寒渊关外,护国玄甲神碑,乃三军魂魄所系,大胤国运之象征!然,昨夜子时三刻,碑顶三丈处,三块千斤巨石,毫无征兆,轰然崩落!最大碎石之上,赫然深嵌‘贪狼吞月’之凶戾血纹!其纹入石三分,色如凝血,凶煞之气扑面!军中目睹者,无不骇然!流言如瘟疫肆虐,竟妄指此乃臣女灼华,身负玄阴灵根,引动贪狼星力,降下天罚!毁我国器,祸乱苍生!臣闻之,如遭雷亟,五内俱焚!”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神碑崩了?!贪狼吞月?!嫁祸郡主?!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楚骁对周围的骚动恍若未闻,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带着锥心泣血之痛:
“然!陛下!臣女灼华,降世不过三日!神碑初显裂痕,乃于其降生当夜!彼时,女婴初啼,气息奄奄,玄阴灵根深藏未显,星力何来引动?!此为一不合!昨夜碑石崩落,正值臣奉陛下恩旨,以九阳炽玉铺设地龙,全力镇压小女体内寒气之时!炽玉纯阳,煌煌如日!寒气受制,蛰伏于髓,如同冰封!贪狼星力,从何爆发?!此为二不合!”
他猛地从袖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边缘染着大片刺目暗褐色血渍的布帛!那血渍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他双手将其高高擎起,如同托举着烈士不屈的英魂!
“此乃寒渊关副将周猛,忠烈无双!于昨夜亥时三刻,遭凶徒毒手,喉骨尽碎之际,以指蘸自身热血,咬断舌尖为笔,书于贴身战袍内衬之绝命血书!其上字字泣血,句句含冤:‘亥时三刻,月隐星稀,三黑衣蒙面,持香烛纸马,假祭拜之名,近神碑禁区!末将率亲卫阻拦,厉声呵斥!凶徒暴起!身手诡谲如鬼魅!一招!仅一招!末将…喉骨碎!亲卫皆亡!凶徒…近碑…’ 血书在此!亥时杀人!子时崩碑!前后仅隔一个时辰!此等人为毁迹,时序凿凿,铁证如山!岂是那飘渺无踪之星象所能为?!此为三不合!”
“三不合俱在!铁证如山!” 楚骁的声音如同万载玄冰相互撞击,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与滔天怒火,“此非天灾!实乃人祸!有奸佞凶徒,丧心病狂!毁我护国神碑,如同断我三军脊梁!乱我北疆军心,动摇国本根基!更以‘贪狼吞月’之凶戾血纹,嫁祸于襁褓之中、身负奇疾之稚女!其心之毒,甚于蛇蝎!其罪之深,罄竹难书!此獠所图,非仅臣一门之存亡!乃欲毁我大胤北境屏障,裂我社稷江山!”
他猛地单膝跪地,甲胄与金砖碰撞,发出“铿”然巨响!双手将笏板与血书高举过头顶,头颅却昂然抬起,目光如燃烧的星辰,直视丹陛之上:
“臣,楚骁!戍守北疆三十载,血染黄沙,白骨铺路!今为惨死之忠魂,为蒙冤之幼女,为动荡之军心,为飘摇之国本!泣血恳请陛下:立遣钦天监正,携三牲六礼,赴寒渊关,以国礼祭拜神碑!昭告三军,此乃奸佞构陷,非天罚降世!安军心,定国本!此其一!”
“其二!臣恳请陛下,遣心腹重臣,持天子剑,率影龙卫,星夜奔赴寒渊关!严查碑石崩落之痕!掘地三尺,搜寻火药残渣,利器刮痕!验看碎石断面,若有新凿之痕,爆破之迹,便是铁证!缉拿所有可疑之人!凡涉案者,无论其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或贵为皇亲国戚,龙子凤孙!臣必请陛下,以煌煌国法,明正典刑!碎尸万段!诛其九族!以慰周猛及惨死亲卫之忠魂!以正朗朗乾坤!以儆天下效尤!”
“臣,楚骁!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查无实据,臣甘受千刀万剐!若证据确凿…请陛下!为忠魂!为稚女!为这大胤的江山社稷——诛元凶!!!”
“诛元凶!!!”
最后三字,如同九天神雷,裹挟着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冲天杀气与玉石俱焚的决绝,轰然炸响在金銮殿的穹顶之下!余音滚滚,震得殿梁嗡嗡作响,震得群臣心神俱颤,肝胆欲裂!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偌大的金銮殿,此刻落针可闻!唯有那“诛元凶”三字的余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脖颈之上,带来窒息般的恐惧!所有目光都凝固了,惊骇、恐惧、茫然、闪烁…无数情绪在死寂中疯狂涌动!
钦天监正张天师,这位须发皆白、素来以仙风道骨示人的老臣,此刻扑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浑身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浸透了绯红的官袍前襟。他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不成调:“陛…陛下!贪…贪狼星动,光…光耀北野,确…确有其事!然…然是否应于镇国公府…天机…天机混沌…老臣…老臣道行浅薄…实…实不敢妄断天意啊!至于…至于人为毁碑…老臣…老臣更是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啊!” 他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不敢妄断?一无所知?” 楚骁缓缓起身,目光如两道冰锥,狠狠刺向瘫软如泥的张天师,“张监正!你身为钦天监之首,掌观星象,司察天意,代天传言!神碑崩于子时三刻,其时贪狼星位偏东,光晦不明,星力孱弱!岂能与北疆寒渊关血案遥相呼应?!此等星象错谬,天机混乱,你身为监正,竟毫无察觉?!若非年老昏聩,尸位素餐!便是…有意遮掩天机,为虎作伥!”
“楚骁!你…你血口喷人!构陷大臣!陛下!陛下明鉴啊!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表!老臣冤枉!冤枉啊!” 张天师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嘶声哭嚎,拼命以头抢地,转眼间额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够了!”
一声不高,却如同九天龙吟般的冷喝,骤然响起!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嘈杂!
皇帝赵胤缓缓抬起手,搭在龙椅扶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稳定如山。他深邃的目光,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缓缓扫过高举血书、杀气冲霄的楚骁,扫过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的张天师,扫过殿中噤若寒蝉、面色各异的群臣。最终,那目光落在楚骁手中那方刺目的血书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神碑崩裂,凶纹现世,忠将喋血,嫁祸稚女…” 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此非天灾,实乃人祸。毁我国器,乱我军心,裂我国本…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
最后四字,如同万载寒冰砸落,让整个金銮殿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皇帝的目光转向丹陛之下的阴影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陆擎!”
“臣在!”
一道低沉沙哑、如同金铁摩擦的声音应声响起!一道身着玄黑蟠龙纹劲装的身影,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幽灵,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殿中央!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脸上覆盖着半张毫无表情的玄铁面具,仅露出一双深不见底、毫无感情的眼眸。正是直属皇帝、令朝野闻风丧胆的影龙卫指挥使——陆擎!
“持朕金牌!” 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席卷天下的帝王之怒,“率影龙卫,即刻奔赴寒渊关!封锁碑林!方圆十里,许进不许出!验看所有崩落碎石!掘地三尺,搜寻火药残渣、利器刮痕!验看守卫尸身伤口!凡有可疑痕迹,无论人证物证,尽数带回!沿途所遇关卡,胆敢阻拦者,无论官职,格杀勿论!十日之内,朕要看到结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臣!领旨!” 陆擎的声音依旧沙哑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杀意。他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内侍总管李辅国颤抖着递来的赤金龙纹令牌。令牌入手,他身影一晃,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汁,瞬息间便消失在大殿门口,快得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出现过!
皇帝的目光再次扫过群臣,最终落在楚骁身上,声音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楚卿。”
“臣在!” 楚骁躬身。
“你女灼华,身负玄阴,乃天赐之资,福祸相依。朕既封其为灵毓郡主,自当庇佑。流言蜚语,惑乱军心者…” 皇帝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如同冰刀刮骨,“杀无赦!此案,朕给你做主!”
“臣!谢陛下天恩!” 楚骁声音沉凝,深深一揖到底。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张天师,声音冰寒刺骨:“至于你…张天师,身为监正,星象不明,察事不清,尸位素餐,险些酿成倾天大祸!即日起,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离府半步!钦天监一应事务,暂由副监吴清源代理!若再出差池…提头来见!”
“老…老臣…谢…谢陛下隆恩…” 张天师如同被抽干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金銮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皇帝那不容置疑的旨意,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某些人的脖颈之上。一场席卷朝堂与边关的血色风暴,随着影龙卫的出动,正式拉开了帷幕。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而风暴的中心,那座被九阳炽玉烘烤得如同熔炉的栖凰阁内,沉睡的楚灼华对此一无所知。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左臂骨髓深处,那被暂时镇压的玄阴寒气,在炽玉的持续炙烤与药力的双重作用下,正悄然发生着某种难以察觉的变化。一丝微弱却极其精纯的冰凉气流,如同初生的幼蛇,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沿着稚嫩脆弱的经脉,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游动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