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姐？”
影十九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栖凰阁长达一年半的沉寂。
那一声轻唤，如同穿越了漫长黑暗的曙光，狠狠刺入楚灼华沉潜的意识深处。金色的符文河流、宏大的金莲意念、关于秩序与玄阴的感悟…如同退潮般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属于这个世界的感知。
首先涌入的是声音。影十九那带着金属质感的、因激动而微微变调的嗓音，近在咫尺。紧接着，是更远处，带着哽咽的、压抑的抽泣声…是母亲林氏！还有…那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的呼吸声…是父亲楚骁！
然后，是身体的感觉。
沉重！仿佛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都被灌满了铅。想要动一动手指，却感觉那指令从意识发出，传到指尖时已变得微弱不堪，只换来指尖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火辣辣的疼，连吞咽唾液都成了一种奢望。眼皮更是重若千钧，仿佛被无形的胶水黏住。
‘醒了…我真的醒了…’ 这个认知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意识核心，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她努力对抗着身体的麻木与沉重，集中全部意志，试图撬开那紧闭的眼睑。
一下…两下…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
视野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只能隐约看到头顶暖玉髓雕琢的繁复藻井，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她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缓缓下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跪坐在榻尾阴影中的那道熟悉身影——影十九。她依旧一身玄黑劲装，但明显是更换过的，干净利落，毫无尘埃。玄铁面具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此刻正死死盯着自己、充满了震惊与狂喜的眼眸。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不再是以往的冰冷死寂，而是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如同最忠诚的雕塑，守护的姿态未曾改变，只是那身干净的劲装下，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无形的、属于寒渊关的肃杀之气。
“十…十九…” 楚灼华试图开口，发出的却只是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难辨的气音。
但这微弱的声音，却如同惊雷！
“灼儿？！灼儿你醒了？！！” 林氏猛地扑到榻边，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滴落在楚灼华的手背上。她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手指，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调，“我的儿！娘的灼儿！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啊！”
楚骁一步跨到榻前，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部分光线，带来一种令人安心的压迫感。他没有像林氏那样失态，但那紧抿的薄唇，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与如释重负，都昭示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伸出宽厚粗糙、布满剑茧的大手，极轻、极缓地覆上女儿的额头，探了探温度，又小心翼翼地拨开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指尖停留在那粒殷红如血、此刻却流转着一丝温润金芒的朱砂痣旁。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楚骁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他俯下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仔细审视着女儿苍白却已有了生气的脸庞，仿佛要将这一年半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楚灼华努力聚焦视线，看着父亲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张冷硬如刀削斧凿的脸上，鬓角竟已染上了几缕刺目的霜白！眼角的皱纹也深刻了许多，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担忧。一股强烈的酸涩瞬间涌上鼻尖，喉咙的干涩似乎更重了。
“爹…” 她又尝试着发出声音，依旧嘶哑微弱。
“别说话！先别说话！” 林氏连忙阻止，手忙脚乱地端过旁边温着的参茶，用玉勺小心地舀起一点，凑到女儿唇边，“来，灼儿，喝点水…润润喉…”
温热的参茶带着淡淡的甘苦味流入干涸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清凉。楚灼华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感觉僵硬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她转动眼珠，再次看向影十九。
影十九依旧跪坐在原地，身体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那双锐利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消失。当楚灼华的目光与她相触时，影十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随即，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楚灼华，低下了那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低下的头颅。
“属下…护卫不力…请小姐责罚。” 影十九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压抑着汹涌的暗流。
楚灼华看着影十九低垂的头颅，看着她干净却依旧散发着无形寒意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愧疚。是她…连累了影十九。
她艰难地抬起那只被母亲握着的手，指尖微微动了动，指向影十九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开合：“起…来…”
影十九猛地抬头，面具下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化为更深的复杂。她沉默片刻，终是依言起身，却依旧如同标枪般立在阴影中，守护的姿态未曾改变。
“荆先生！快！快来看看灼儿！” 林氏急声呼唤。
早已候在门外的楚荆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搭上楚灼华的腕脉。片刻后，他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国公爷！夫人！大小姐…大小姐脉象平稳有力，沉疴尽去！体内灵力…灵力…” 他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灵力充盈凝练，远超从前！境界…竟已稳固在炼气期六层！这…这简直是奇迹！奇迹啊！”
炼气期六层？！
楚骁和林氏闻言皆是一震！楚灼华昏迷前不过炼气四层，昏迷一年半，竟连破两层？！而且听楚荆的意思，根基还异常稳固？！
楚灼华自己心中也是微动。她尝试着内视丹田。果然，丹田处那鸽卵大小的气旋，此刻已壮大凝实如婴儿拳头，缓缓旋转间，散发着精纯而内敛的冰寒气息。更让她心惊的是，那气旋之中，竟隐隐流转着一丝极其淡薄、却带着无上威严的金色光晕！正是金莲之力！
不仅如此，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经脉比昏迷前拓宽、坚韧了数倍！灵力在其中流淌，如同奔腾的溪流，顺畅而有力。左臂骨髓深处，那朵幽蓝冰莲静静悬浮，莲瓣厚实晶莹，边缘流淌着淡淡的金纹，莲心处一点深邃的冰蓝如同凝固的星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秩序感。
【境界：炼气期六层（稳固）】
【灵力总量：+150%】
【灵力精纯度：+200%】
【玄阴灵根（冰莲）：地阶下品（稳固）】
【本源天赋：金莲镇狱（雏形）】
【状态：极度虚弱（躯体机能需时间恢复）】
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在体内流淌！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不堪，但楚灼华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自己，比昏迷前强大了何止数倍！这便是地阶灵根带来的蜕变吗？还有那金莲之力…
“好！好！好！” 楚骁连道三声好，紧锁了一年半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慰与自豪，“不愧是我楚骁的女儿！”
林氏更是喜极而泣，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仿佛生怕她再次消失。
楚灼华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感受着父母劫后余生的狂喜，感受着影十九沉默却坚定的守护，心中被巨大的温暖与充实填满。属于“楚灼华”的羁绊，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厚重。
然而，这份温暖并未持续太久。
当她想试着坐起身时，身体传来的反馈让她瞬间僵住。
首先是身体的变化。昏迷前，她还是个纤细的、带着孩童稚气的小女孩。而此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抽长了许多，躺在榻上，双腿似乎已经能触到榻尾的雕花挡板。胸前…也传来一种陌生的、微微的胀满感…那是属于少女发育期的特征。
‘十四岁了…’ 这个认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砸在心头。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触碰到自己垂落在枕畔的长发。那发丝乌黑柔顺，如同最上等的绸缎，长度…竟已过了腰际！指尖传来的柔滑触感，让她心头泛起一阵极其强烈的别扭感。
前世林烬那头利落的短发，那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掌触感…与此刻这纤细柔软的手指、这如瀑的长发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这头发…太长了…’ 一个属于林烬的念头本能地冒了出来，带着一丝烦躁。她甚至想立刻找把剪刀将它剪短！
紧接着，当林氏因激动而俯身紧紧抱住她时，那温软的、带着馨香的身体紧紧贴着她，饱满的胸脯挤压着她的手臂…一股强烈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别扭感和排斥感瞬间涌了上来！她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推开！
‘不…不能…’ 楚灼华强行压下那股冲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这是母亲！是她的娘亲！她不能…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
她强迫自己放松身体，甚至尝试着抬起虚软的手臂，轻轻回抱了一下母亲颤抖的肩膀。动作僵硬而笨拙，却让林氏哭得更加厉害。
“灼儿…娘的灼儿…你吓死娘了…” 林氏泣不成声。
楚灼华感受着母亲温暖的怀抱，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暖香，心中那强烈的别扭感在亲情的温暖下稍稍退却，但并未消失，只是被强行压在了心底深处。她知道，这具身体的变化，带来的不适感，需要时间去适应。
楚骁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儿那一瞬间的僵硬。他以为女儿是身体虚弱不适，沉声道：“夫人，灼儿刚醒，身体虚弱，让她好好休息。”
林氏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松开女儿，擦着眼泪：“对对对！灼儿刚醒，需要静养！娘不吵你…娘去给你熬参汤！熬你最爱的雪莲羹！” 说罢，又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才一步三回头地被侍女搀扶着离开。
楚骁又交代了楚荆几句，让他随时关注楚灼华的情况，然后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东西——担忧、欣慰、探究、以及一丝深藏的疲惫。最终，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好好休息，爹晚些再来看你。” 说罢，也转身离去，玄色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比一年半前沉重了几分。
栖凰阁内，只剩下楚灼华和影十九。
楚灼华疲惫地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炼气六层的力量流转，也感受着那份挥之不去的别扭感。她尝试着运转《基础吐纳法》，灵力在拓宽的经脉中顺畅流淌，带来丝丝清凉舒适感，稍稍驱散了身体的虚弱和心头的烦闷。
“十九…” 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比之前清晰了些。
“属下在。” 影十九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在榻前。
“镜子…” 楚灼华轻声说道，目光落在影十九玄铁面具边缘露出的、线条冷硬的下颌上，“给我…拿面镜子来。”
她想看看。看看沉睡了一年半后，这具名为“楚灼华”的身体，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看看那个镜中的少女…是否真的能承载林烬的灵魂。
影十九微微一怔，随即应道：“是。”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银镜，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楚灼华面前。
楚灼华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那面银镜。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
乌黑的长发如云般铺散在枕畔，衬得肌肤愈发莹白如玉。眉如远山含黛，眼睫纤长浓密，如同蝶翼般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翘，唇色因虚弱而略显淡粉，却依旧勾勒出姣好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心那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此刻正流转着一丝温润的金芒，如同点睛之笔，让整张脸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尊贵。
镜中的少女，褪去了大半的稚气，眉眼间依稀可见未来的倾城之姿。只是那双乌黑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有初醒的迷茫，有力量的欣喜，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更有…一丝深藏的、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审视。
楚灼华（林烬）静静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那眉眼，那轮廓，依稀还能找到几分幼时的影子，却又如此陌生。这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抱在怀里、被炽玉烘烤才能活命的小女孩了。这是一个…少女。
一个属于这个世界的、名叫楚灼华的、十四岁的、拥有地阶玄阴灵根和炼气六层修为的…少女修士。
镜中的少女也凝视着她。
‘这就是…现在的我？’ 意识核心传来无声的叩问。属于林烬的灵魂，被困在这具日益成熟的少女躯壳中。那乌黑的长发，那精致的眉眼，那微微隆起的胸口…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她”的身份。
一股强烈的荒诞感与疏离感再次涌上心头。她甚至想伸手去触摸镜面，确认那里面的人是不是自己。
就在这时，镜中少女的嘴角，极其轻微地、近乎倔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楚灼华缓缓放下镜子，闭上了眼睛。
‘我是楚灼华。’ 她在心中再次确认，带着一丝疲惫，却比之前更加坚定。‘炼气六层…只是开始。筑基、金丹…乃至更高…这条路，我要走下去。以楚灼华的身份，带着林烬的记忆…走下去。’
“十九…” 她再次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我睡了…多久？”
“一年六个月，零七天。” 影十九的声音毫无波澜，却精准得如同刻刀。
一年半…楚灼华心中默算。时间…不等人啊。枯骨会的阴影，寒渊关的秘密，还有那被封印在神碑下的枯骨老祖…都如同悬顶之剑。
她需要力量。需要更快地变强！
“扶我…坐起来。” 楚灼华轻声道。身体依旧虚弱，但她不想再躺着。
影十九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却有力地将她扶起，在她身后垫上厚厚的软枕。动作间，影十九微微侧头，一缕被汗水濡湿的鬓发滑落，露出耳后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淡不可见的暗金色疤痕。
楚灼华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一瞬。那疤痕…不像是刀剑所伤，倒像是…某种火焰灼烧后留下的印记？而且那暗金色…让她莫名联想到影十九在寒渊关喷出的那口带着暗金光泽的鲜血…
‘影十九…她身上…也有秘密。’ 楚灼华将这个发现记在心里，没有多问。
坐起身，视野开阔了许多。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感受着体内缓缓流淌的炼气六层灵力，以及那蛰伏在冰莲深处的金莲之力，心中渐渐有了方向。
“十九，” 她看向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一旁的影十九，声音虽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帮我准备…《玄阴凝脉诀》和《基础阵法图解》…等我…能下床了…就要开始…修炼。”
影十九面具下的眼眸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垂首：“是，小姐。”
楚灼华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花。镜中少女的影像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份别扭感依旧存在，如同鞋中的一粒沙。但她知道，她必须习惯它，适应它。
因为她是楚灼华。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