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切斯特端起那杯浓缩咖啡,毫不犹豫地抿了一口。瞬间,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极其罕见地、清晰地扭曲了一下。他强忍着咽了下去,嘴角微微抽搐。
伊维娜正用小银勺优雅地挖下一块松软的蜂蜜松饼,恰好捕捉到罗切斯特这短暂而的表情。她忍不住笑了。她轻轻咽下松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罗切斯特依旧因咖啡余威而紧绷的侧脸上。
“老实说,罗切斯特,”她轻轻地感叹道,“一年前,在北境野战医院那间临时搭建的、四面漏风的帐篷里,第一次见到你蹲在泥泞里翻找弹片碎片的时候,”她看了一眼他面前那杯漆黑的咖啡和他那张被苦味扭曲的脸,“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和你坐在同一屋檐下,甚至还一起品味下午茶。”
一年前,也就是那来自异世的灵魂刚刚抵达这个世界时,曾经的外科医生转生成伊维娜·格洛达尔,便直面了一场浩大的战争。
可喜可悲。
虽然曾经的某些东西已然付诸东流,但同样的职业,令他,或者她,很快便适应了这样的生活,甚至那魔法与蒸汽带来的医学变化,让她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野战医院。”罗切斯特重复着这个词,似乎被拉回了久远的记忆。他放下了那杯可怕的咖啡,拿起餐叉,带着一种研究未知化学物的谨慎态度,戳了戳那块“坚果塔”。
“北境的风能把人的骨头都吹冷。”他淡淡的说道,“泥巴混合着劣质消毒水和血腥味,那是另一种形式的‘移动毒气室’,效率更低,死亡率更高。”
一年前,法罗拉王国与北方罗曼人的边境冲突已近尾声,但零星的战斗和伤亡仍在继续。作为被紧急征召的随军医生,她被分配到靠近前线的一个简陋野战医院。
在那里,沾满泥泞和冻血的肮脏绷带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铁青色天幕下,简陋帐篷内昏黄油灯摇曳的光线,伤员痛苦的呻吟和低语,消毒药水刺鼻的气味永远无法完全掩盖血腥和伤口腐烂的恶臭,还有那种深入骨髓的、混合着疲惫、麻木和巨大悲伤的寒冷。
“而你,”伊维娜轻轻地说道,“当时顶着‘王国军情处特殊顾问’的头衔,穿着不合身的军官大衣,整天像只鼹鼠一样,在战壕的烂泥里挖掘那些被所有人视为垃圾的弹片、碎布片、甚至一只被炸死的田鼠尸体。”她想起那个画面,罗切斯特无视周围士兵怪异的目光,蹲在冰冷的泥水里,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老鼠僵硬的爪子上取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可能是某种涂料或矿物粉尘的痕迹。
“你质疑每一个军官的报告,坚持认为军营核心蒸汽动力装置的失窃案背后另有隐情,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个麻烦的怪胎。”
“事实证明了逻辑的正确性。”罗切斯特终于用叉子撬下“坚果塔”的一角坚果,皱着眉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表情变得更加复杂。
那粘稠的味道古怪得难以形容,像是烧焦的糖浆混合了机油。
“至于那只田鼠,”他艰难地咽下口中的混合物,“它胃里的残余物成分异常,指向了一种本地罕见的工业缓蚀剂,而失窃的核心部件接触点恰好需要涂抹同类物质进行保养。关键线索,格洛达尔,往往存在于最不起眼的角落。”他喝了一大口黑咖啡,似乎想用那纯粹的苦味冲刷掉口中怪异的味道。
“然后,是那个士兵的死。”伊维娜的声音低沉下去。
一个年轻的列兵,被从前线抬回来时浑身是血,胸前一个巨大的开放性创伤,所有人都认为是炮火造成的致命伤。军医草草宣告了战斗创伤死亡。唯有罗切斯特,这个整天鼓捣碎片的“怪胎顾问”,像秃鹫一样围着尸体打转,不顾阻拦,坚持认为死因有异。
“他颈部肌肉的细微痉挛状态,与可估算的炮击致死时间对不上。瞳孔缩小的程度也不符合失血性休克的典型特征。”罗切斯特继续说道,他叉起另一块坚果塔,和这块难吃的点心较劲,“我要求解剖,但那个愚蠢的军医长认为亵渎士兵遗体是重罪,坚决反对。僵持不下时……”
“他们把我叫去了。”伊维娜接过了话头,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顶冰冷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帐篷。罗切斯特双手沾满污泥,灰眼睛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指着担架上那具年轻的尸体,对她说:“医生小姐,我需要你证明,他体内流淌的不是红色的忠诚,而是黑色的背叛。”
帐篷里其他军官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和不耐烦。她当时只是医院里一个被临时征召、毫不起眼的年轻医生。
“说实话,我当时只觉得你是个疯子。”她坦率地说,用小勺搅动着杯中的红茶,“但我还是戴上了手套,拿起了手术刀。”
手术室里,惨白的手术灯光下,金属托盘和冰冷的手术刀闪着寒光。她冷静地切开皮肤,分离组织,检查内脏,完全忽略了周围军官们或惊愕或嫌恶的表情。最终,她的解剖刀停留在死者的胃部。
“这里,”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帐篷里清晰响起,“残留物显示出异常的化学灼烧痕迹和一种特殊的、带有苦杏仁味的化合物反应。结合肺部的水肿和血液样本的异常,是氰化物中毒。自杀。死亡时间远早于他被炮火波及。”
那一刻,罗切斯特站在帐篷门口,泥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得的认可。
“你的专业素养和冷静头脑,为我的推理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无法反驳的物质证据。”罗切斯特放下了餐叉,那块形状怪异的“坚果塔”终于被他攻克了大半。他端起咖啡杯,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咖啡,回到了那个充满硝烟和阴谋的边境。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具备精准医学观察力的助手,其价值远胜过一打只会听命令开枪的士兵。”